明珠含在女人蒼白的雙唇間,垂垂墜落一滴鮮紅,滴在那老人緊閉的眼簾上。
女人雙手捧住白發的頭顱,俯身將明珠銜喂於他口中。千年道行,氣息推動,當他的嘴唇與她的相接那一瞬間,明珠沿著老人的咽喉靜靜地滑落入腹,如一滴無聲的淚。
燕雲,我把我的生命還給你。從此後,你將永不衰老。
這是我留給你最後的禮物。當你醒過來之後,你可以自己選擇,要,或者不要。
永別了,燕雲。
珠光消失後的黑暗裏,模模糊糊地,隻看到石窟水麵波紋動蕩,仿佛海水在大聲呼喊、講述著一些什麼。
海眼是大海的眼睛。一隻亙古不息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的眼睛,這裏上演過的一切,隻有它,全部看在眼裏。
但是波紋止息,水麵很快地平靜下來。於是一切都不留痕跡,好象什麼,什麼都不曾發生。
隻有老人孤獨的身體,靜靜睡在黑暗裏。
55
明珠順著老人的咽喉輕輕滑落,進入胃腸,霎時間,劇毒在整副髒腑間蔓延開來。
希摩羅典,白骨花。
心膽俱裂的毒。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拚卻性命你爭我奪的千年蚌珠不老丹,原來隻是一顆見血封喉的殺人□□。
珠是蚌的病。當一隻蚌的心裏被傷害侵入,那令她疼痛的異物就會在時間裏慢慢地變成珍珠。說到底,任何寶珠都不過是蚌身上一個肮髒的贅物而已。
可惜當人們為了光彩奪目、價值連城的明珠而讚歎爭鬥的時候,卻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件事。
燕雲心膽俱裂。
他始終不曾醒過來。在夜明懷著自己一手製造出來的、對於燕雲不老生命的信念離開後的一瞬間,他躺在她的背後,就那樣安安靜靜地,死去了。
黑暗中,一切終於徹底安靜。
幕落了。
56
你知道我去了哪裏嗎?
是的,你猜對了。我回到了無愁海,我出生、成長的地方。你知道隻要我還活著,不管我在什麼地方,遇到一些什麼樣的人,我最終總是要回到這裏來。無愁海,它是我生命循環的□□和終點,永遠不會更移。
而我和你一樣沒有猜到的就是,我竟然還活著。
我看到珊瑚的身體早已消失不見,隻留下大片綿延著的、堅硬的珊瑚礁。那是在她的靈魂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依然留於此間的空殼。什麼是不朽,這才是。
隻有沒有生命的空殼,才終於能夠永垂不朽。
我的胸前依然隻有一道長長的傷疤,沿著那痕跡我劃開它,所以當它愈合之後和原來的形狀一模一樣。看起來我並沒受到過再一次的傷害,我很高興如此。
那一天我剖開了我的胸膛,剜出那個折磨了我五百年的病痛,把它送給了一個人。我想,他現在應該還在世上,身強力壯地活著吧?雖然它不能使他永生,卻可以令他不再衰老。很好,這樣我放心了。
隻要他不衰老,我相信世上就沒有人可以擊敗他。那尊九天的魔神像。
可是珊瑚曾經說過珍珠連結著我的心脈,如果失去它,我就會死。是的,我和你一樣,我也以為,我一定會死。
但我沒有死。
我失去了連結著心脈的珠子,不,我連心都沒有了,而我仍然活著,在海底,你看,我活到了今天。我還在繼續地活下去。
我想我終於變成了一個像珊瑚礁那樣的空殼。沒有生命,沒有心。所以,在這個關於永生的漫長故事的結尾,最終真正獲得不朽的人,是我。一直不想活的我。
一個永遠孤寂地巡遊在黑暗的海底,沒有心的蜃魔。
深海蜃魔。很多年以後,他們都這樣叫我。直到今天,在聽完這個故事的你我心中,我仍然是這世上最恐怖的一個夢魘,不是嗎?
你瞧,我又錯了。
你是有心的。而我沒有。
靈龜曾經說過,總有一天,天的眼睛要看到我所犯下的罪孽,我的報應會來。
我想現在我知道那是什麼了。我的報應其實早已降臨,那就是活下去。
永遠地活下去。
[完]
後記:
某年月日森羅殿判官簿紀文:褚風,南海人氏,官至巡台禦使。在世清明廉正,愛民如子,不畏權貴,頗有政績。故雖負妻恩,且欺心意欲毒害其命,以小惡不傷大善之故,仍賜延壽一紀,享年八十二歲,全福而終。
然大善雖彰,為免世人無知,以負妻之人全無惡報而藐視天道,故判褚風下世投胎大富人家為女,青年喪夫,剃發入空門修行,以一世之功宣講佛法,勸人為善。此後禍福,皆所自取。再入輪回,直至五百年後,投生冀地燕姓人家為子,因緣湊合,得其原按壽數,年至六十,以性命償其前世之妻。此方見因果有常,報應不爽。森羅王座下執鐵筆者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