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哥的家很簡陋。這個我早就想到了,但是我沒有想到在彎腰進門的時候,我還是被低矮的門框撞了腦袋。如今可以撞腦袋的城市住宅已經不多了,這樣說,我被撞頭這件事也算是鳳毛麟角的景觀。
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王哥的妻子,就是那個曾經做過小寡婦的女人。她和王哥一樣,也是極普通的那種人,看起來四十好幾歲。但王哥說到過,她四十歲不到。
王哥在門口停好三輪車,進屋來,把我介紹給他妻子:“這是一個朋友,姓……”他猶豫了一下,轉過頭來問我,“你姓什麼?”我說我姓鄧。“他說他姓鄧。”王哥對他妻子說,“他是……”王哥又轉過頭來問我,“你在哪個單位工作?”我說我在省地方劇種藝術研究所。“老鄧他是省裏藝術研究所的幹部,搞研究的。他在街上要我幫他們搞調查。他是搞……”他再一次轉過頭來問,“你和你那位朋友,你們讓我搞什麼調查?”
我說,王哥,你踩車踩累了,休息一下,讓我給嫂子說吧。我就把我是幹什麼的,要做一個什麼性質的隨機抽樣調查簡單扼要地對王哥的妻子說了。當然,我沒有說王哥是我和吳常打賭的對象這件事。我在這方麵比較冷靜,不會犯一些類如公開自己不尊重調查對象的做法的常識性錯誤。
我發現王哥一回到家裏來就變了,變得不像在外麵那麼木訥。他的話一下子變多了,好像一隻回到樹林中的鬆雞,有說不完的話,而且還有些幽默了。他把手裏的塑料盒拎得高高的,給妻子看。“你猜我給你和姑娘帶了什麼?湯包。蘑菇餡的湯包。”他很溫存地對妻子說,“我吃過了。遇到一個老朋友,中學的同學。這些年專門撿錢,撿了不少。他一定要請我吃飯。沒有辦法,盛情難卻,隻好去了。我吃得很飽,現在還在打嗝。你聽。”為了證實自己的話,王哥脖子一伸,真的一連打了好幾個嗝。打過嗝後衝妻子笑,說:“幸虧沒有給你和姑娘多買。湯包這種東西好吃是好吃,但是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光打油嗝,一晚上不舒服。到時候你又該說我錢多了過不得,發燒。”
我立刻就聽出王哥在撒謊。中午飯他的確吃了,是在17碼頭等客人的時候吃的。兩個饅頭,就著半瓶裝在形跡可疑的二次汙染飲料瓶裏的水。大概想到這個問題可能涉及我的調查,王哥吃飯的時候還專門跑過來對我解釋,說饅頭收胃酸,烤饅頭片治小兒嗝食,如今報紙電視上都講健康食品,其實專家們忽略了,饅頭是最健康的食品。根本就不像王哥說的,他是在“四季美”吃的請。他在“四季美”買湯包這件事我倒是知道,他一個湯包沒有吃這件事我也知道。而且,他說“吃多了”、“打油嗝”、“一晚上不舒服”這種話的時候,口氣大得很,好像他是一個百萬富翁,已經讓豐富多彩的物質生活折磨得喪失了所有的興趣,已經深惡痛絕,不想過下去了。他這個樣子,讓我感到困惑——他為什麼要撒謊呢?他為什麼要假裝成一個打獵人呢?
王哥說那些話的時候——撒那些謊的時候——他一直在對他的妻子微笑。我現在才看出來,即使沒有17碼頭的夕陽,王哥的微笑仍然是很動人的。王哥的微笑本來就很動人。
王哥的妻子給我倒了一杯水。杯子洗得很幹淨,水中有一絲甜味。杯子放在桌子上,下麵墊了一隻麻編杯墊。看得出,王哥的妻子當過小寡婦,卻是個會過日子的小寡婦,能把一杯清水的日子過出味道和樣式來。
王哥的妻子給我倒過水,有些抱歉地征求我的意見,問她能不能先和丙紹——也就是王哥——說件事兒?我說當然可以。我說這是在你的家裏,王哥他是你的丈夫,你想怎麼說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