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那邊一聽,也不說話了,以後也不說話,隻是兒子要敬老爺子第三杯酒時,她急了,說當哥哥的,你當爸是你呀,有公幹沒公幹都來半斤?你讓爸喝酸奶行不行?
四
老爺子是真喜歡小家夥,喜歡得有點兒沒來由。小家夥體形嬌小,長著一張友善的臉,四爪如杵,全身覆蓋卷曲的長毛,可憐見兒。要緊的是性格好,受過高等教育似的,懂事且黏人,但不過分,讓人往沙發上抱都客客氣氣,一副謝人的架勢。老爺子試過,拿了短波收音機進衛生間,他跟到門口蹲著,老爺子聽美軍虐囚事件的報道,故意不出來,再出來時短波裏改廣告了,說不孕症的事兒,他還蹲在那兒,不急不躁,一聲也沒叫,讓老爺子心疼得暗自歎息一聲。
小家夥到來的幾天後,老爺子很正式地帶小家夥熟悉家。
兩居室,一間做了臥室,一間做了花房,露台是外飄式,沒封,一半養著花草,一半擱了把竹躺椅,風小的時候,老爺子坐在躺椅上看雲彩,看一陣,搖一陣,有時候睡著了,躺椅就靜下來。客廳兼著起居室,隔出的一角擺了張大條桌——領養老金那一年,老爺子開始學畫,學了十年,以後有了白內障,摘了三次,看不清顏料,條桌上撤掉洗筆盆,換了別的雜物。
小家夥跟著老爺子每個屋進進出出,老爺子介紹,他站在那兒聽,然後換屋子,再介紹。別的屋老爺子介紹得簡單,沒把小家夥當客人,等他自己慢慢熟悉,唯有臥室,老爺子進去,在一把纏皮兒油亮的藤椅上坐下,仰頭看對麵牆上的一幀照片,和小家夥多說了幾句。
我老伴兒,九年前走的,九年零一個月十一天。細胞癌,發現晚了,折騰了小半年。年輕時不是老伴兒,是大美人兒,差點兒沒跟別人。我真拚了命,想過,她要跟了別人,我一輩子不娶,也不再看她。她要和別人過,我看不下去。
學老爺子的樣兒,小家夥仰頭看對麵牆上的照片,老爺子起身他也沒動,還看,有點兒似曾相識的迷惑。
老爺子笑了,從小家夥身邊過去,拖鞋撥拉了一下他的長毛,說走吧,該吃飯了,吃了飯我倆下樓走走,別積了食。
小家夥還沒動,還看對麵的牆,長毛拖在地上,似不願出夢。
老爺子歎息一聲,撇下小家夥去了廚房。
有小家夥之後,日子不一樣了,老爺子好幾次發現,一日三餐來得快,做著吃著說著,間或替小家夥拾掇點兒什麼,剛收拾完碗筷,下一頓又到點了。
小家夥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但愛幹淨,碗碟得每餐洗,用消毒液殺過。老爺子自作主張,去寵物店裏買了狗玩具,是一隻膠皮骨頭。小家夥有時候會叼去露台上,趴在那兒玩幾下,然後靜靜地看樓下。玩過的骨頭也得洗,要不老爺子會認為歧視了小的,心裏過意不去。
更多的時候,一老一小互相守著。老的看電視,小的也看;老的在屋子裏走動,小的在後麵碎步跟著;老的說話,小的聽著,不插嘴,很安靜。
到了晚上,老的吃完藥,洗漱畢,上床躺下,小的臥在床邊,聽老的說牆上照片的故事,有一搭沒一搭。等老的說夠了,眼皮子闔上,小的四爪一杵,無聲地起來,去廚房自己的窩裏蜷下入寢。
五
兒子和女兒再來看老爺子的時候,看出一老一小和諧得很,譬如天生的一家子。小家夥還來門口迎人,肉爪子響成串兒,卷曲的長毛飄到地上,仰了腦袋看進屋的人,看出不用他操心,就扭頭,回老爺子的身邊待著,但待的地方不同了,是從老爺子的身邊,換到老爺子的腿窩裏。
說話的事情也讓兒子和女兒發現了。是老爺子對小家夥說,小家夥聽,有點兒像傾訴和傾聽,谘客和谘詢師那一種關係。
女兒背後問兒子,爸說的那些話,我聽著都吃力,小家夥能聽懂嗎?兒子的答複是肯定的,要不小家夥眼神裏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變化?而且兩個人都看出來了,老爺子的話越來越多,表現欲很強,有點兒像上司公司的CEO,還有點兒像戲台上角色中的逗哏,時不時甩一句包袱,小家夥也沒閑著,一副琢磨財務報表的樣子,或者是默契的捧哏角兒,友善的臉上露一絲憨厚的壞笑。
兒子樂不可支,說小家夥,角色轉變得很快嘛,哄老爺子哄得相當成功嘛,要不我認你兄弟得了,你給我爸當兒子,小兒子。
照樣打電話到樓下飯店讓送幾個菜上來,兒子陪老爺子喝兩杯。中間兒子女兒各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兒子讓上司促狹了幾年,忍無可忍,材料暗中搜集了幾年,準備出手搞掉上司;巴格達拿到省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是考上的,三萬元的讚助費沒掏,叫青出於藍勝於藍。
女兒買斷自己,炒掉浪費了五年青春的單位,要自己創業;打算結束猶豫了七年的戀愛史,痛下決心,把自己毀掉,嫁給現任男友。
兒子說女兒,你這就對了,這就走上正道兒了,也別說毀掉的話,如今動靜大的有幾個不是進城子弟,對泥腥味兒得有時代新見識。又拿巴格達做教材,提醒妹妹,別急著製造孩子,孩子是終結者,有他(她)沒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