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1)(2 / 2)

我一直沒有弄清楚,紅樹林靠什麼生長。它生長在海裏,是海岸邊的房子,樓上居住著小青腳鷸、黑嘴鷗和白琴鷺,樓下住著硨螺、粒核果螺、櫛孔扇貝、糙鳥蛤和寄居蟹,它們是常住居民。還有一些哲水蚤、波水蚤、刺水蚤、根管藻、三角藻和圓篩藻,它們在林岸邊蕩來漾去,是一些暫住居民。照理說,紅樹林屬於海裏的建築,它怎麼可以依靠笨拙的陸地黃蜂和紅須螞蟻來傳粉和受精呢?

“他們還告訴我,小心外麵的陽光。這一點他們說對了。”他又開口說話了,“大街上陽光明媚,而我太蒼白了。我就像一棵過了季的除蟲菊,全身上下都塗滿了金色蜜蠟。”

“是嗎?”我吃驚。他說話的口氣像一個詩人,這讓我原諒了深圳。一座城市是容易被原諒的,尤其是我們的內心有柔軟處,而這個柔軟處恰好被打開了的時候。想想鮮活的冰島牡蠣被寒冷的牡蠣刀撬開時的感受吧。

“我不知道。”他有點拿不定主意,“我離開得太久了。十六年,是不是太久了?”

原來這樣。“那還用說。十六年前迪拜還在賣珍珠,現在人家有花不完的‘石油美元’。迪拜真是了不起。”我說,“你想抽支煙嗎?你是深圳人吧?”

我從兜裏掏出香煙。海風很大,火被吹滅了好幾次。戒煙令無處不在,我不得不放棄。如果可能,我會放棄做一個人。我是說,不是吸煙的人,也不是深圳人,是人——如果我能做一枚硨螺,或者一叢三角藻的話。

“我不在乎房子有多貴。我有一套房子,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他語氣肯定地說,情緒有了那麼一點活躍,“她是一個好母親,對不對?”

我不想說什麼。母親都是好母親,但母親最好和房子沒有關係,那樣真的太難為母親們了。

海杧果,黃槿,海棠果,無毛水黃皮,老鼠簕,它們都是紅樹林的母親,它們的果實成熟之後會快速長出胚根,離開母株落入海水裏,幾個小時內就能成活。誰能說得清母親的事情呢?

“可惜我沒見到她。”他說,“我是說,我沒見到我母親。”

“你是遺腹子?”我想不會,聽上去他不像十六歲的少年,“她去世了?”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我來紅樹林不是為了安慰誰的,雖然深圳正在變成巨蟒,每天有幾十萬人離開,幾十萬人擁入,還有一些人絕望地跳樓和鑽泥頭車,但我不是政府,在深圳尚無產業身份,也沒有加入義工組織。我不想買不成房,還得陪人蹲在黑漆漆的深圳河口抹一晚上眼淚。

“深圳每天有一萬一千頭豬、三十萬隻雞和五十萬斤魚蝦去世,那裏麵沒有我的母親。”他開了一個玩笑。

我鬆了一口氣。他是一個幽默的人,即便是在黑夜裏,在紅樹林這種地方,這讓我感到高興。

“但是?”我說。

“她走了,出國了,跟一個男人。”他說。

“哦。”我說。

“我不認識那個男人。”他說。他的語氣影響了紅樹林,隔在我們之間的那片原生灌林不安地搖晃了一下。

這個我明白。這種事情常見,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

“她有很多男人。”他繼續說,“我說不清楚他們有多少。”

“好吧。”我不能肯定應該怎麼接他的話,“這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誰知道呢?”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我不認識。”他說,“可這有什麼關係?她給我留下了一套房子。”

“房子!”我說,心裏呻吟了一下。我當然不是小青腳鷸,但我願意做一枚浮遊動物,或者一叢浮遊生物,比如硨螺和三角藻。“祝賀你。”我有點兒違心。我覺得我有點兒卑鄙。

“我不想住進去。我是說,不想住進那套房子。”他說,“生鏽的鑰匙不是那套房子的。律師在我出來之後找到了我,他給了我鑰匙。”他解釋,“房子的確不錯,什麼都不缺,物業和水電煤氣交到十年以後。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