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館長說:“什麼後來?”
我明白了我的話讓他有了歧義,我就說:“漁洋鎮外出鬧紅的,有沒有活下來的?”
王館長說:“有,有四個,是留在本地打遊擊的,後來打不下去了,參加了民團,打過鬼子,新中國成立後當叛徒處理的。”
我問:“其他的人呢?”
王館長說:“其他的人都死了。”想一想他又解釋說:“你想想,當紅軍,很辛苦的,時間又那麼長了。”
我點頭。我又問:“他們的女人呢?他們中間總有結婚成家的人吧?”
王館長說:“那當然,有肯定是有的,我們這裏的風俗,成家都是比較早的。”他這麼說著,臉上甚至有了一絲羞澀。
我問:“那麼,那些女人呢?我是說,那些紅軍的遺屬呢?她們現在在哪裏?”
王館長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但這個問題顯然是思考不出來的。王館長猶豫地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問過,也許我爺爺知道一些,我爺爺還活著,你要想打聽這事,我可以帶你去問他。”
我們後來真的去了,去找了王館長的爺爺。我後來真的見到了幾個紅軍的遺屬,她們都老了,和這位名叫夏枝蓮的女人一樣老。我知道在整個鄂豫皖蘇區,甚至在整個當年的革命根據地中,還有著許多這樣的女人,她們生活在誰也不知道的大山深處,她們都老了。而我們現在坐在這裏,坐在初夏極其美好的太陽底下,暖暖地曬著太陽,在我們的身邊不遠處,就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紅軍寡婦,她的名字叫夏枝蓮。
那個老女人,那個名字叫夏枝蓮的老女人駝著背在那裏認真地翻找著虱子,她幾乎是全身心地在幹那件唯一的事。臥在她腳下的那條瘦狗醒了,看了我們一眼,又歪下頭睡了。無論如何,太陽在這個時候是好得無可挑剔的。
1933年的秋天是多血的,早於5月間,一貫清澈的舉水河就開始泛紅了,隱隱地有了腐臭味。親任鄂豫皖三省剿總的蔣介石坐鎮合肥,率二十五個師零四個旅計三十餘萬人對鄂豫皖蘇區進行第四次圍剿。數月之間,紅軍在鄂豫皖連打三十餘仗,勝少敗多,消耗頗巨,雖苦戰而不能扭轉戰局。10月9日,鄂豫皖中央分局在河口的黃柴畈召開會議,會議決定,為保存實力,擺脫被動,分局和紅四方麵軍總部率四軍王宏坤十師、倪誌亮十一師、鄺繼勳十二師和二十五軍、王樹聲七十三師以及少共國際團兩萬四千人越過京廣線向外線轉移,留下沈澤民和廖榮坤七十五師在原地堅持戰鬥。六日後,該決定付諸行動。
紅軍主力轉移之後,整個蘇區失地六分之五,人口減至七十萬,麻城隻剩下乘順兩個不完整的區。陳繼承、衛立煌兩部五個師在鄂東北大肆屠殺無論,不足一年時間,僅乘順地區就有十一萬人遭到殺害。屠殺是次遞升級的,最先有明確的依據,如:凡紅軍及所屬武裝人員,殺無赦;凡蘇維埃幹部、農會幹部、婦女會幹部、CY幹部,殺無赦;凡紅軍魁首家屬及直係幹親者,殺無赦;凡擾亂局事及滋生鄉民者,殺無赦。但到了後來,依據沒有了,殘酷的殺伐成了一種慣性,陳衛兩部及地主武裝紅槍會在蘇區內憑著興趣逢人就殺,男人是沒有任何可講的刀砍斧剁,女人除了農協會和婦女會會員外,凡剪了短發的也一律在殺無赦之列,有實在找不出理由殺掉的,或因殺得太累殺不完的則按人頭罰六百六十串錢,認罰還是認殺,自取其一。
紅軍麻城獨立團為複仇,於冬月初七那日晚從楊真山上下來,潛入七十二聯塘,襲擊了陳繼承三十八師十五團,斃十五團團長以下百餘人,另捉俘虜三百餘人,一律用大刀砍下頭來。紅軍將四百多顆頭顱集體懸掛在一片棗林裏,乘夜離去。一夜風吹霜凍後,那四百多顆頭顱早凍得生硬如鐵,第二天晶晶亮亮地懸掛在那裏,如誇大了的凍棗一般,風一經過,相互間胡碰亂撞,發出叮叮咚咚的怪響,數日之內,鳥兒都振翅遠飛,不敢棲息在這片棗林裏。
這一刀無疑戳痛了陳繼承,殺戮再度升級,其殘酷狀亦登峰造極。田家畈蘇維埃主席田世和和三名農會幹部被陳部的兵捉住,陳部的兵先用刀將四人的眼珠剜去,耳鼻割去,砍掉手足,拋入舉水河,三名農會幹部立即沉入浪濤之中,田世和不肯溺水,拚著往日練就的一身好水性,將一個無手無足的光身子在激流中掙紮,掙得紅水四湧,人就像一條斷了鰭翅在血水中沉浮的大魚,眼見著快泅過中遊了,站在岸邊的陳部的兵,回去抬來一門繳獲赤衛隊的鬆樹炮,吱吱地點了引索,照準了河水中的田世和,隻一炮,幾十米寬的舉水河霎時就被打得一團爛,田世和一個完整的屍首都沒有落下來,立時碎成了數百塊,分散在河水裏,肉還沒有沉落到河底,就被四處遊來的魚兒噙下去,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