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媽(8)(1 / 3)

發落是有規矩的。一般情況下,流落在老百姓家養傷的紅軍官兵、蘇維埃幹部、農會幹部、婦女會幹部、赤色武裝隊伍人員,這些人都屬於格殺勿論者,一律免不了要吃槍子。剩下的紅屬,處理起來就要細一些,大致也是有章可循的,男壯服苦役,苦役之後由家中交六百六十吊錢保人,女人和兒童則賣往白區,女人做人老婆,兒童做人後代,賣人的錢,便充作保命的錢。老人服不動苦役,插上草標也不會有人買,也簡單,交錢放人,但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放,像我爺爺奶奶這樣養出四個紅軍來的老人,都是十惡不赦的,絕對被列入殺頭的人員中。人們非常清楚斬草除根、殺一儆百的道理,他們不會對網中的魚兒有任何憐憫的。

我的大媽是在半夜裏撲進大廟的。被抓來的人這個時候都沒睡,互相擁擠在牆角處,心驚膽戰和哭哭啼啼這時早過去了,人們更多的是憂心忡忡,唉聲歎氣。有一個班的黃衣兵守著被抓來的人,那些兵在土廟裏點了一堆篝火,將搶來的雞鴨殺了,褪了毛,拿槍條穿了在火上烤,烤好了一人分一塊,吭哧吭哧咬得直淌油,一邊啃著,一邊還說一些粗俗的笑語,打發順天移動的日頭。我的大媽的突然出現把大廟裏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全都被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忽然撞進廟裏弄得不知所措。我的大媽哭著喊:“咱爹——咱娘——”我的大媽一邊喊叫著一邊在人群裏尋找。那些兵開始發著愣,把雞腿鴨脖子橫在嘴邊,後來醒悟過來,一個兵比其他的兵反應敏捷,他操起槍,過來捉我的大媽。我的大媽沒有看見他,她隻顧轉著圈在人堆裏找人。那個兵撈了幾下沒撈著,生氣了,拖起槍,惡狠狠地朝我的大媽砸去。我的大媽沒有防備,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想到要防備,她滿腦子想的就是找到她的公公婆婆。她丟了他們,她得把他們再找到。雜木做的、漢陽造槍托十分結實,那個兵剛啃過雞,因為怒氣衝衝而使足了力氣,這些因素加起來就足以製造出一次強有力的打擊了。人們先是聽到一聲鈍物撞擊產生的清脆的骨裂聲,繼而是我的大媽尖銳的慘叫。骨裂聲和慘叫聲在陰森森的舊廟裏長久地回繞不絕,讓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我的大媽雙手撲倒在地,她的額頭撞在了一塊青磚上,鮮血汩汩地湧出來。那些兵這時都圍了過來,抱著槍好奇地看著在地上抽搐著的我的大媽。我的大媽跌倒在地上仍撐起身子往前爬去,她的一條腿奇怪地拖在地上,她的整個臉都被額上流淌下的血塗滿了。她努力朝前爬著,朝人堆裏爬著,一邊爬一邊嗓音微弱地喊著:“爹呀——娘呀——”那些兵都有一些發呆,他們先是有些不明白,後來他們才弄懂了,這個女人,這個執拗的女人是在尋找什麼人,她的一條腿折了,她的頭被撞破了,但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她仍然沒有放棄她的尋找。那些兵他們被她不顧一切的勇敢所感動了,他們不由自主地閃開一條道,看著我的大媽雙手摳著香灰滲滿的磚縫從那條甬道中一點一點地爬過去,向著大廟裏黑黢黢的人群伸出她的雙手。

最先是我的奶奶,她從人群中撲了出來,緊跟著的是我的爺爺,他們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衝出人群,撲向我的大媽。他們把我的大媽用力往一起拉,但他們拉不動,他們太老了,他們不可能拉動一個腿被打折又流淌了太多鮮血的人,他們索性放棄了,一屁股坐下去,把我的大媽緊緊地摟進懷裏,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哭:“娃呀,我的親親親親的娃呀!”

1995年的某一天,我在省圖書館裏查詢一些我所需要的資料,這些資料與土地革命戰爭有關,我在查詢這些資料時接觸到一組數字,它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從小就不喜歡數字這一類東西,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數字太秩序、太鐵板、太枯燥,既沒有人情味也沒有想象的空間,令人乏味和打瞌睡,我不喜歡和數字打交道。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我卻被這組數字吸引住了。我所看到的這一組數字是記載於一本名叫《鄂豫革命根據地》的書中的,它是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共四卷。數字是關於人的,是關於幾十年前我的家鄉的土地上消失掉的那些人的。它是這麼說的:1933年秋天,紅四方麵軍主力在張國燾、徐向前、陳昌浩等人帶領下撤離鄂豫皖革命根據地,麻城縣乘順區跟隨紅軍西行的家鄉子弟有三千多人,而1933年秋至1934年夏不足一年的時間裏,在五次圍剿中,乘順區被殺掉的人有十一萬之眾。這組數字構成了一個對比,它們告訴我,至少在乘順區這塊土地上,三千多紅軍官兵的出走是以十一萬家鄉父老的生命作為代價的,也就是說,在每一個扛著槍舉著紅旗的紅軍戰士身後,就倒下了三十七個他的父老鄉親!這組數字十分冷靜,它在一冊紅色封麵的書籍中靜靜地躺著,不驚不乍,但它卻使我感到了震驚。我不知道當時殺人殺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但我卻知道了這一點,對於戰爭而言,那些智謀的指揮官和勇敢無畏的士兵都算不得什麼,真正令人肅穆的,該是那些將士身後始終沒有幹過血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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