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原來緊靠若蘭身前的是個大家命婦,因為丈夫官大,每逢這類宮廷豪舉,她都參與,積累了多年經驗,穿得特別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著眾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戰,她卻頭上直冒熱氣,貼身內衣都被汗濕透。那胖婦口既渴得難受,又是海量,明知這類禦酒早被經手的人一層接一層兌過了好幾次水,但沒有想到會兌得那麼多,連酒味都會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剛一揚脖把這一大金杯酒喝將下去,當時來了一個透心涼!口渴方餘,猛覺著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罵:“該死的!這也叫酒?”賭氣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滾落地上。

若蘭正在此時拾杯,見又有一隻金杯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講禮教,這次觀燈,若非丈夫再三力請,公婆恐怕不會答應,再等天明之後,孤身回去,難免被他說上一頓。何不把這金杯帶回,作一憑證?心念微動,一見人們亂糟糟的,胖婦丟杯之後,頭都未回,也無人問,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內,把另一隻金杯剛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雖然可惡,不該偷人東西。心中一驚,正想把所取金杯,裝著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亂,手剛微抬,那隻金杯已從袖口內落了下來。未等再拾,耳聽一聲斷喝,兩膀已被人抓緊。大驚回顧,乃是兩個執事的宮監,跟著那如狼似虎的衛士便趕了過來。

原來每年元夜張燈,宮中都要失去不少禦用之物。宮監衛士們自己在偷,卻防遊人也偷,最好捉到兩個偷的來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細,到處都伏得有人。若蘭裝束平常,又是外鄉人,初次見到這樣大的場麵,先在人叢之中東張西望,尋找丈夫,早已引起這班爪牙們的疑心。

那群宮監衛士們因為趙佶降過旨意,認為元夜張燈乃是慶賀上元佳節,一件喜事。如有酒醉失儀的人,不許計較。人們越是歡呼痛飲,越有意思。若蘭金杯落地,不去管它並不相幹,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況又多拾了一隻,自然有口難分。當時人群中就喧嘩起來,紛紛喊說:“拿住一個女賊!”

趙佶在平台禦座上,聽見下麵喧嘩,命內侍問知前事,便命將女賊押上平台禦審。那狼虎一般的衛士拿了繩索正要綁人,一聽傳旨,忙喝:“女賊快走!”

若蘭雖然膽小害怕,業已悔恨無及,隻得硬著頭皮,由衛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反正凶多吉少,且先看看這皇帝老兒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勉強鎮靜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號稱皇帝的中年漢子,竟長得容不出眾,貌不驚人。瘦削削一張臉,口邊掛著疏落落一些胡須,麵色灰白,目光昏暗,仿佛酒色淘虛的神氣。身材那麼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幾倍的九龍禦榻之上。榻上麵的錦茵繡褥又厚又多,還有各種珍貴獸皮做成的靠墊之類,幾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顯得這位君臨天下的皇帝老兒渺小而猥瑣,看去一點也不起眼。

若蘭正伏地偷看中,忽聽上麵和蒼蠅鑽窗戶一樣嗡嗡了兩聲,也沒聽出說些什麼,跟著便聽旁立太監傳旨喝問:“那婦人誰家眷屬?因何大膽盜取金杯?從實奏來!”

若蘭想了一想,答說:“民女無知,恐語言失檢,有犯宮儀,致觸法網。請賜紙筆,寫奏供狀。”

趙佶見盜杯的是個少婦,姿容又極美秀,怒意早消。再見她語音清朗,舉止從容,見了自己的威風勢派,並沒有失魂落魄、周身亂抖的討厭神情,越發動了憐惜之念,不等內侍轉奏,便把頭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內侍看了一眼,鼠須動處,鼻孔裏好似又哼了兩聲。旁立內侍連忙恭答:“領旨!”因為趙佶頗喜翰墨,常要題詠,文房四寶俱都現成,內侍隻一轉身便取了來,交與若蘭,並在她身前放下一張小條幾。

若蘭知道當夜吉凶全在這枝筆上,仗著文思敏捷,業已打好了腹稿,提筆就寫。寫完,自有內侍代為呈上。趙佶見她所寫供狀乃是一首《鷓鴣天》,書法十分秀潤,交呈又快,先就高起興來。這一首詞的詞句是: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

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杯作照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