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多餘的話(3)(1 / 3)

“一為文人便無足觀”,這是清朝一個漢學家說的。的確所謂“文人”正是無所用之的人物。這並不是現代意義的文學家、作家或是文藝評論家,這是詠風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說簡單些,讀書的高等遊民,他什麼都懂得一點,可是一點沒有真實的智識。正因為他對於當代學術水平以上的各種學問都有少許的常識,所以他自以為是學術界的人,可是,他對任何一種學問都沒有係統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對於學術是不會有什麼貢獻的,對於文藝也不會有什麼成就的。

自然,文人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實際上是高等遊民罷了。假使你是一個醫生,或是工程師,化學技師……真正的作家,你自己會感覺到每天生活的價值,你能夠創造或是修補一點什麼,隻要你願意。就算你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罷,你可以做錯誤,但是也會改正錯誤,你可以堅持你的錯誤,但是也會認真的為著自己的見解去鬥爭,實行。隻有文人就沒有希望了,他往往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麼!

“文人”是中國中世紀的殘餘和“遺產”——一份很壞的遺產。我相信,再過十年八年沒有這一種智識〔分〕子了。

不幸,我自己不能夠否認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種。

固然,中國的舊書,十三經、二十四史、子書、筆記、叢書、詩詞曲等,我都看過一些,但是我是抓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沒有什麼研究的。一些科學論文,馬克思主義的和非馬克思主義的,我也看過一些,雖然很少。所以這些新新舊舊的書對於我,與其說是智識的來源,不如說是消閑的工具。究竟在那一種學問上,我有點真實的智識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

可笑得很,我做過所謂“殺人放火”的共產黨的領袖(),可是,我卻是一個最懦怯的,“婆婆媽媽的”,殺一隻老鼠都不會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這裏。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沒有自信力,每一個見解都是動搖的,站不穩的。總希望有一個依靠,記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談話的時候,說過這麼一句俏皮話:“你怎麼同三層樓的小姐〔—樣〕,總那麼客氣,說起話來,不是‘或是’,就是‘也許’,‘也難說’……等。”其實,這倒是真心話。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當作“客氣”或者“狡猾”。

我向來沒有為著自己的見解而奮鬥的勇氣,同時,也很久沒有承認自己錯誤的勇氣。當一種意見發表之後,看看沒有有力的讚助,立刻就會懷疑起來,但是,如果沒有一個另外的意見來代替,那就隻會照著這個連自己也懷疑的意見做去。看見一種不大好的現象,或是不正確的見解,卻還沒有人出來指責,甚至其勢凶凶〔洶洶〕的大家認為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終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懷疑來。優柔寡斷,隨波逐流,是這種“文人”必然的性格。

雖然人家看見我參加過幾次大的辯論,有時候仿佛很急〔激〕烈,其實我是最怕爭論的。我向來覺得對方說的話“也對”,“也有幾分理由”,“站在對方的觀點上他當然是對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畢竟做了“調和派”的領袖。假使我急〔激〕烈的辯論,那麼,不是認為“既然站在布爾塞維克的隊伍裏就不應當調和”,因此勉強著自己,就是沒有拋開“體麵”立刻承認錯誤的勇氣,或者是對方的話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其實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爭論,“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我有許多標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講和氣,希望大家安靜些仁慈些等等。固然從〔少〕年時候起,我就憎惡貪汙、卑鄙……以至一切惡濁的社會現象,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做俠客。我隻願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惡,有可能呢,去勸勸他們不要再那樣做;沒有可能呢,讓他們去罷,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已的苦衷罷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鍛煉成布爾塞維克的戰士,甚至不配做一個起碼的革命者。僅僅為著“體麵”,所以既然卷進了這個隊伍,也就沒有勇氣自己認識自己,而請他們把我洗刷出去。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個“戲子”——舞台上的演員,倒很會有些成績,因為十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覺〔著〕大學教授,扮著政治家,也會真正忘記自己而完全成為“劇中人”。雖然這對於我很苦,得每天盼望著散會,盼望同我談政治的朋友走開,讓我卸下戲裝,還我本來麵目——躺在床上去極疲乏的念著“回‘家’去罷,回‘家’去罷”,這的確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時候,大致總還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為甚麼因為青年精力比較旺盛的時候,一點遊戲和做事的興會總有的。即使不是你自己的事,當你把它做好的時候,你也感覺到一時的愉快。譬如你有點小聰明,你會擺好幾幅“七巧版〔板〕圖”或者“益智圖”,你當時一定覺得痛快;正像在中學校的時候,你算出了幾個代數難題似的,雖則你並不預備做數學家。

不過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有〔在〕這裏甚至完全用盡,始終是後悔也來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憊的時候,對於政治舞台,實在是十分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