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詩人詞人,詠月的詩詞不少。我自小也讀過一些,於今仍能信口背出若幹。有整首的,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的隻數句,如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李後主的“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有的隻記得一句,如杜甫的“月是故鄉明”。
這些詩詞都是在小學和初中的時候讀的。小學生讀舊詩詞,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先生帶一句,我們跟著念一句,一句一句讀得順口了,背熟了,可詩詞的意思,卻是不大了了的。李白的《靜夜思》是很好懂的,但年齡小,畢竟未能深刻領略其感情。奇怪的是李後主的詞,雖不怎麼懂,卻不知怎麼的,多誦幾遍以後,一種與自己年紀不相適應的淡淡哀愁便油然而生。也許那年月正是國難當頭,因而李後主的詞特有感染力。“……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念著念著,不知不覺眼淚盈眶。
對這些詩詞的內容有較多理解,那是升上初中以後。教我們國文的李先生是山東人,牛高馬大,直立有如一座鐵塔,加上粗眉大眼闊嘴巴,那形象是夠令人生畏的。可奇怪,儀表嚴肅體態威嚴的李先生,卻是感情十分充沛,講起課來不時動起真情實感,背誦舊詩詞時雙眼緊閉,似乎全身心都進到詩詞中的境地去了。他話說得不快不慢,每一句都像演員念台詞那樣富有情感。這樣的老師,我們會多麼的喜愛!很短時間,他和我們便建立起深濃的師生友誼。
後來我們又驚喜地發現,李先生的歌聲是那麼的迷人。
在一次我們年級舉辦的賞月茶話會上,大家一麵吃茶點,一麵敘談,一麵表演技藝。到會的同學無不盡力獻藝,有獨唱的,有合唱的,有人吹口琴,有人拉小提琴,也有人跳踢踏舞,還有人表演口技和武術。老師們也似乎都回到少年時代,唱的跳的,不亦樂哉。忽然有一位同學發現新大陸般叫了起來:“李先生逃走啦!”大家定神一看,果然見他坐的位子空著。正想派人去找,李先生卻回來了,腋下夾著一本歌簿。他大概聽到大家的叫嚷,還未入座,便笑笑地說:“我沒逃。”於是,打開簿子,亮起喉嚨,用英文唱起《我的太陽》這首意大利民歌。
這歌,須有好的男高音,才能唱得又高又柔,唱出情感。李先生那晚真的唱得人人心頭都開了花。
李先生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到一家華文報館去編報,閑時還寫文藝作品在報紙副刊上發表,刊名就叫《學文》。
別看我們年紀輕,可相當精靈,他用了哪幾個筆名都給我們打聽了出來。以後,我們幾個喜愛文藝的同學便常到他的房子裏去。像其他單身老師一樣,他在學校的住房並不寬,我們一進去,便把整個臥室兼書房的空間全填滿了。他滿懷熱情而又十分耐心地指導我們寫作,我們都覺得進步很快。大家說好,請李先生做顧問。一請,他爽快答應。於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麵分頭寫稿,緊鑼密鼓,終於編好送到印刷廠去。於是,又是輪流校對,送清樣給李先生……看眾人的心血結晶就將問世了,那天晚上大家約齊到學校找了李先生,一同到草地上去圍坐暢談。李先生對著銀盤似的明月,唱了幾首以月為題的歌兒。其中有一首是電影《十字街頭》中的插曲,聽得大家都發了呆:月兒掛在中天光明照耀四方在這靜靜的深夜裏想起了我的故鄉……他怎能不想起他的故鄉呢?他的家鄉早已淪陷在鬼子鐵蹄之下,多少鄉親在痛苦中呻吟,哀號。我們幾個同學,各人的故鄉,又何嚐不在水火中……幾句歌,唱得人人淚濕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