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會畫畫,我的父親也會畫畫。
祖父是怎樣作畫的,我沒看過,確切點說,我從來就未見過我的祖父。當我在這熱帶國土的一個膠園裏呱呱墜地時,祖父已經離開了這喧囂的人世。我隻能從照片上認識我的祖父。
我在一張照片上見到祖父在畫畫:右手握著一支毛筆,低首沉思,長髯垂在胸前,真有點仙風道骨的風韻。那時候我已讀小學五年級,懂得“國畫”這詞兒了,便問爸爸:“阿公(爺爺)在畫國畫?”
爸點頭,反問我:“你知阿公畫什麼嗎?”
展在祖父麵前的畫紙,在照片中是那麼的小,我怎能看得出他正在畫的是什麼啊!
然而,爸爸卻知道。他說:“畫仕女。”
“什麼仕女?”
“就是美人呀!”
父親興致一起,就會講起祖父學畫的往事,母親和姐姐,便都走過來坐下一起聆聽。
講的是學畫的艱苦與辛勞,不免涉及清末民初的諸多趣事,這是我們孩子最愛聽的了。然而,父親所要諄諄教導我們的是怎樣做人。他教給我們的是朱柏廬先生的“治家格言”。
我知道父親讀書不多。聽他說,小時隻入過私塾,高興時還講過在私塾中被老先生用戒尺打手掌的事,還說過先生有時會冷不防地舉起戒尺猛擊被認為該打的弟子的腦袋。因此,他上書齋時總是戴著頂氈帽,帽子裏的頭上用布墊得厚厚的。可是奇怪,他每次背誦起朱柏廬的“治家格言”時,卻是十分爛熟,既流暢而又抑揚頓挫,你即使聽不懂或不全懂,也會為那歌唱一般的書聲所吸引:“清晨早起,灑掃庭園,要保持清潔。按時就寢,關鎖門戶,宜注意安全。一餐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欲強身,常勞動,當立誌,尚篤行……”
有一次,我站在父親身旁看他作畫。畫的是梅花。隻見他手執兔毫,圈圈點點,頃刻間梅花開遍紙麵,還有一隻小鳥,正對著一朵花出神。父親說,這是麻雀戲梅。其實,我隻對父親畫畫這事兒有點感興趣,至於什麼麻雀戲梅,我並不關心,所以,他接下去跟我講起工筆畫,講起畫梅須怎樣勾勒,不著色又如何、著色又如何等,我並不去專注聆聽……見我神態恍惚,他說:“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畫,我再講吧!”
畫畫,我是喜愛的,可我想學的是水彩。學校裏先生教我們的並不是用毛筆蘸墨畫在宣紙上,而是用厚厚的圖畫紙,先用鉛筆打稿,然後用水彩顏料作畫。父親畫畫有時也是彩色的,可並不是我們在學校用的那些像牙膏一樣擠出來的……父親為讓我多溫習學校的功課,也就沒怎麼催我跟他學畫,但是,卻不會忘記督促我練習書法。初入學時的“紅紙庫”,白竹紙透描,他都不怎麼管,到寫九宮格的時候,他便開始管得緊了。每天淩晨公雞剛啼,他就把我從甜蜜蜜的夢鄉中拉出來,催我去衝個涼,然後命我拿出文房四寶,端端正正坐好,對著像賬本一樣的字帖,一橫一豎,一點一勾,全神貫注地臨摹著。
在我小學還未畢業時,表哥便從新加坡前來把我帶走了,那是父親的主意,要我到新加坡去讀書。雖然母親舍不得我離開她的身邊,卻怎麼說也拗不過父親。再說,到了那兒寄住的是姨母的家,是可以放得下心的。不過,她還是流下了好多眼淚。臨行前夕,爸爸除了再三叮囑,須怎樣用功讀書,怎樣尊敬先生,又須怎樣聽姨母的訓導,怎樣與表兄姐們相親相愛,等等等等,直到覺得叮嚀已夠了,便到他收藏珍貴物品的小房子裏去,從一個從來不準我們小孩子去亂開的箱子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竹製的圓筒來——是一個筆筒。
父親雙手捧著筆筒,無限深情地注視良久,又用袖子在上麵拂了拂,然後擺到桌子上,慈祥地對我說:“乾兒!爸把這筆筒給你。這是你阿公傳下來的。那年,你還未出世,我孤身一人遠離家鄉,臨行之時,你阿公把這筆筒給了我,囑咐我:筆筒身上的格言,你須天天讀,天天背,照那格言做人。”
我不覺肅然起敬。雙手接過筆筒,細一看,雕在竹皮上的小楷,是“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
我帶著這筆筒離別了家,也帶著這筆筒上的格言去學習做人。往後的日子,我每端坐桌前練習書法,或用毛筆抄寫作文,就會想起父親的諄諄叮囑,想起他寄予我的期望。當然,更不會忘記細讀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又傳給我的那筆筒上的格言。
歲月無情,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都已先後離開了這紛紛擾擾的人世間。許許多多舊物,也早已消失無蹤。但是父親當年親手交給我的筆筒,卻是幾曆環境的改變以及戰火的洗禮而依然完好。
幾年前,孩子飛往國外讀華文中學的時候,送行時我本想雙手捧給他這鐫刻著格言的筆筒,可終於沒那樣做。直到孩子畢業後歸來,我才學我父親的樣,把這傳家寶鄭重其事地傳給了他。他不寫毛筆字,然而,他誠而又誠地把筆筒擺在他臥室的顯要位置上。偶爾,我聽見他在低聲朗讀那筆筒上的格言:“……知過即改,從善如流,尊德樂道,見賢思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