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機械地伸手接過崔胤遞過的貢單看了看,大約是上等的蜀茶、蜀錦共十萬。即便是在太平年月,這也是一筆不小的貢禮,何況是現在?
“王光圖是個忠臣!”話一出口,李曄感到有些諷刺。要是在盛唐時候,像王建這樣獨霸一方、攻城略地之人將受到朝廷天兵的征伐。可現在,他確實是忠臣。試問,普天之下,還有幾個人能夠記得他是天子呢?“愛卿,你和梁王商議下,朕有意再加封王光圖。”
“陛下,臣還有本。”
“說吧……”
“臣請陛下下旨,誅殺所有宦官!”話音一落,李曄頓驚。盡管,他記恨宦官專權,即位這些年來有很大的心思都花在和宦官奪權上,可他絕未想過要將宦官趕盡殺絕。對於藩鎮,他無計可施;可是對宦官,他卻有著驕傲的資本。他在位至今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不外乎是扳倒了權傾朝野的楊複恭。此外,在誅殺劉季述之後,宦官專政已經不再是他麵臨的主要問題。可偏偏這個時候崔胤提出誅殺所有宦官,就是再愚昧也能看出他想獨攬大權的野心。李曄沒有言語,崔胤繼而滔滔不絕陳述著他的見解:“陛下,大唐立國之初,天下太平,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宦官勢力逐漸擴張。貞元末年,把禁軍羽林衛分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調遣護衛,這才命宦官主持,但也限於兩千定製。然而從此以後,宦官參與機密,奪百司權利,上下勾結,違反亂紀。大則煽動藩鎮,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貪贓枉法。王室衰亂,都由於此。若不斬草除根,禍終不能止……”
“好了,夠了,朕知道了……這,是你的主意嗎?”
“陛下,這也是臣的主意!”李曄話音未落,便見朱溫甩開臂膀,大步走進書房。
李曄本能地打了個寒戰。原來,朱溫才是崔胤身後真正的靠山。現在事已如此,恐怕不答應也是不行了。
“宮內現已沒有宦官專權,後宮幾百宦官,就讓他們各自回鄉吧,幹嗎趕盡殺絕。”說到這,他看了一眼服侍一旁瑟瑟發抖的德順,“像德順,服侍朕二十餘載,忠心耿耿,從不舞權。看在朕的顏麵上,留他們一條生路……”
“陛下!”朱溫冷冷打斷了李曄,“藩鎮監軍,自有節度使遵奉聖旨行使。陛下身邊的宮人,一個也不能留!”
“你!”李曄氣得嘴唇哆嗦,可是如今他哪有說話的權利呢?
“陛下,聖旨臣已擬好,如果陛下不反對,就按此昭告天下。”崔胤綿軟的話語中透出咄咄逼人。
李曄還在沉默,或者可以說,這種沉默隻是無力地延緩時間。
“皇上,下臣不願皇上為難……”德順哽咽著道,“皇上,您多保重,小的盡忠了……”說罷,他猛然轉過身去,一頭撞在粗大的立柱上,鮮血順著柱子緩緩流淌下來……
春去春來,花謝花開。
年關了,無論是忙碌一年的農夫還是征殺一載的將士,都期盼著在這樣一個本該溫馨的日子,回到自己的家中,享受那份人間的溫情。
這一年的冬,出奇的冷。清晨,成都城的上空悠悠地飄起片片雪花。成都的雪,稀少而延綿,三五載方經曆一回。淡淡的白色精靈當它還沒有接觸到大地的時候,就被地麵騰起的熱意所融化。城南錦江,緩緩流淌。無數的雪粒歡快地投身到這永無停止的水流中,和所有的水一樣,融為一體,奔往長江,奔往大海。在那裏,他們會重新升上天際,或許,還會回到他們出生的地方——雪域高原。
官宦人家,總喜歡高高懸掛大紅燈籠以此辭舊迎新;而貧苦人家的百姓,也願意把染得大紅的紙裁剪成各種形狀,貼在門上,裝扮出一番節日的氣氛。
何義陽老了許多。偶爾想起宗瑤登門請他出山,那還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有時候能夠見證一個王朝的興衰交替,有時候卻隻在彈指間便時光老去。老管家何貴幾年前撒手而去,沒了多年的老夥伴,何義陽平添了幾分寂寞。“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當看見戰爭中滾出來的小外孫如今已長成英俊少年時,老人不得不感歎:再過些年歲,便是孫子輩後生的天下了。
外麵白花花地飄著雪,老人不顧丫環的勸阻,執意要站在院子裏。他現在感到驕傲的是,在他這把年紀,眼不花耳不聾,而且腰板還挺硬朗。人一老就喜歡懷舊,尤其是何貴走後這幾年,他總是回憶起早些年幫助高駢修羅城的情形。乾符年間,擊潰了南詔,西川節度使高駢立首功一件,論功行賞他何義陽至少也是個大州的刺史。可是當聽說高駢決定擴修成都城牆的時候,他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於是,改建河道、修築羅城,他把自己的心血傾注在了建造這座古城上。再以後,由於看不慣高駢的霸道欺主,他便傳奇性地告老回歸綿竹故裏,從此隱居起來。多少年後,在西川提起何義陽的大名,人們更多是想起他平定南詔的卓越戰功以及急流勇退的江湖豪情,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成都城的這種親切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