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南京,咳嗽終於開始猛烈發作,捂都捂不住,嗓子裏總像卡著兩根雞毛。他間隔兩三分鍾鑽到被子裏用力咳一次,想把雞毛弄出來,可是剛清爽幾秒鍾雞毛又長出來,隻好再鑽進被子裏。現在淩晨剛過十分鍾,車慢下來,南京站的燈光越來越明亮地滲入車廂裏。其餘五張硬臥上的乘客都在睡覺,他在左邊的中鋪上坐起來,謹慎地伸手去夠茶幾上的保溫杯。喝點熱水潤一潤會管點用,這是慢性支氣管炎患者的日常經驗。中鋪低矮的空間讓他不得不折疊起上半身,嗓子眼裏的雞毛隨之至少被折斷了一根,現在成了三根,或者更多,癢得他不由自主猛咳起來,一口水噴了滿床。下床和側上床同時翻了個身,各自用方言嘀咕了一句,聽不懂他也知道兩人在表達同一個意思。他很慚愧。也許此刻所有人都沒睡著,他幾乎不間斷地咳嗽和清嗓子,還有擦鼻涕,該死的感冒。他捏著嗓子慢慢滑進被子裏,忍住,他跟自己說,忍住,一定要他媽的忍住,直到平躺下來然後咳嗽神奇地消失。他忍出了一身的汗。
但是躺下來後他絕望地發現雞毛在長大,像蒲公英一樣蓬鬆地開放,像熱帶雨林裏的榕樹見縫紮根,從氣管往下,整個胸腔亂糟糟地灼辣。胸悶,通常的症狀之一,他想像那些根須正在布滿胸腔。他想從肋骨中間把自己扒開,有一扇門很重要,讓大把大把的氧氣清爽地吹進來。是啊,上半身很重,像爐膛裏燒了半黑半紅的一塊大鐵坨。他後悔出門時沒帶常備藥,後悔昨天晚上洗的那個忽冷忽熱的淋浴。為什麼價格便宜的旅館裏的熱水器從來都不能他媽的正常工作呢。他簡直要哭出來。
車子抖動一下,緩緩開動,窗外南京站午夜的小喧鬧沉寂下來。一忍再忍他還是咳出來,堪稱大爆發,動靜之大讓他的頭和腳同時翹起來,身體在床板上顛動了一下。這聲咳嗽幾乎要把喉嚨撕破。斜下床的男人用標準的普通話罵了一句。他啞著嗓子說對不起,趁機又連咳了兩聲。上鋪的腳後跟磕一下床板,一個五十開外的女教師,她知道煩躁也可以文明一點。
他捂著胸口側身向外,南京站的燈光越來越淡。他看見對麵中鋪的床頭閃著兩個黑亮的點,然後那兩個亮點升起來,是中鋪的眼。那個十二個小時裏沒出過聲的女人,右胳膊肘支撐著欠起身,用手機照亮床頭的包,拿出兩個小瓶子,晃動一下,嘩啦嘩啦微小的響。她壓低聲音說:
“藥。”
治感冒和咳嗽。因為長久沒有說話,她的聲音空洞虛飄,像一聲歎息。
吞下三粒膠囊,還藥瓶時他難為情地說:“這趟路有點長。”
跟路途長短沒關係,再長遠的路他都走過。躺下時他對幽暗的上鋪床板歉意地笑了笑,除了感謝之外,他一直沒學會怎樣才能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多說上幾句話。這個女人三十左右,披肩燙發,染成淡黃褐色,眉形很好,白天一直坐在窗邊支著下巴向外看,麵部側影像某個他叫不上名字的電影明星。整個白天她都保持那個姿勢,右腿疊在左腿上。他認為那是發呆。他對她的印象就這麼多。那個女人不愛說話,他也不愛說話,沉默的人在喧囂的車廂裏總是形同虛設。
十分鍾後藥效出來了。從嗓子眼往下,一寸一寸開始輕鬆,如同濃霧從身體裏緩緩散去,身體一點點變輕。火車的顛簸讓他以為自己漂浮在水上。他閉著眼看見火車穿過茫茫黑夜,如果黑暗不是水,如果忽略床板的托舉,他覺得用“懸浮”這個詞更合適。懸浮在黑夜裏,疾速向前,感覺很好。他把腦袋外向車廂隔板,睡著之前他想,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