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篇小說 寂寞許由 (李佩甫)(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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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在上古堯舜時期,中原腹地有一高士,名叫許由。

此人農耕而食,重義輕利,廣有賢名。堯帝知道後,要把君位禪讓給他。許由不願做官,就逃到箕山隱居起來了。

不久,堯帝又想請他做九州長。這一次,許由聽到又要讓他做官,以為恥,趕忙跑到潁水邊洗耳去了……從此,許由贏得了美名,也給人世間留下了一個“許由洗耳”的成語。再後來,就被人們傳為隱士的鼻祖了。

然而,此事卻得到當時另一位隱士巢父的嘲諷。好像是說,洗什麼耳呀?別髒了水。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不願做官的人麼?他不過是作秀罷了。

大意如此。

2

我要說的是,我是做過幾天官的。

在一個剛升格的縣級市當一副市長。準確地說,三年。掛職。

有很多人不明白什麼是“掛職”。掛職就是從上邊直接派下去的,沒有走必要的選舉程序。當然,走也是要走的,簡化了。掛職又分兩種,一種是實的,一種是虛的。我是虛的。就是說,我所謂的掛職,是以作家的名義去體驗生活。

這是一個坐落在中原腹地的縣級市,下轄十九鄉,六鎮,當年總人口八十七萬。原為天倉縣,一九九四年升格為天倉市。此地屬北溫暖帶氣候,年平均氣溫16.2度;日照時間2134.7小時;年無霜期為237天;年平均降雨量為727mm;域內共有三十一條過境河流;土壤主要分潮土、褐土、砂漿黑土三種,適於耕種。況且這裏一馬平川,人口密集,可以說,千年來幾乎每寸土地都經人工修飾過,插根棍子就可以發芽,是產糧食的地方,所以叫天倉。

在這樣一個地處平原、四通八達的縣份做“官”,不客氣地說,前前後後最先讓我記住的是兩個字。或者說,隻有這兩個字給我印象最深——“鑽擠”。

“鑽擠”是平原上的土話,也是對天倉人的形容。最初,我對這兩個字的理解完全是貶義的:“鑽”,我首先理解為鑽營,或者說是不擇手段;“擠”呢,怕也有加塞兒、搶先之意吧?把“鑽”和“擠”拚接在一起,這就又加重了一層。那就像是把腦袋削尖了當鑽頭使,自然是很不堪的。

然而,時光荏苒,歲月如流,離開天倉之後,每當我想起這兩個字的時候,都不由得會心一笑。是啊,外人是很難理解這兩個字的。“鑽擠”這兩個字所涵蓋的意思,也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的。有時候,它就像是一本大書,需要細細咀嚼。還有的時候,它就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閃電,會叫人肅然起敬。

說實話,這兩個字,會讓我想到一個人。這人姓郭,名守道,大個子。最初,我並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隻知道他姓郭,我也就叫他老郭。記憶中,他身高骨寡,袖手麵寒,就像是豎著的一捆麻杆。是的,我記住了他的臉。他那一張瘦臉,隻有結了黑紫血痂的嘴唇是厚的(有人說,他臉皮也厚)。還記得,他常年穿著一身顯得有些局促的灰西裝,打著一條連鄉人們都很不屑的、已分不清顏色的領帶,腳上穿一雙沾滿灰塵的舊皮鞋,肩上挎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總是風塵仆仆、一竄一竄地走在鄉間土路上。還有,他的咳嗽極有特點,很像是一麵張揚的、扯爛了的破旗。

一想起這個人,我的腦海裏就會出現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一樣的記憶。最難忘的,是他那劈柴般的咳嗽聲。是呀,他是我掛職天倉、到任的第一天,第一個來拜訪我的當地人。

記得,他說:我寫過詩。

那天,我是中午到的。天倉四大班子,出動了六輛轎車,浩浩蕩蕩地把我從省城接到了天倉。按地方上的規矩,市委市政府搞了一次接風酒宴。我這人平時是不喝酒的,但初到地方任職,不得不入鄉隨俗,也就象征性地喝了幾杯。酒是本地的接待專用酒,名為“三泉春”。後來我才知道,本地人對此酒有句順口溜:三泉春,算龜孫,看你暈不暈!我就是喝下了幾杯“三泉春”後,頭暈腦漲,一覺睡到了傍晚時分。

傍晚,當我拉開門的時候,見一黑乎乎的人影兒在門前“穀堆”著。(“穀堆”為象形詞,也是本地土話,意為“蹲”)還沒等我醒過神兒來,他忽地一下竄起來了,半山一樣,嚇我一跳。爾後,他慌慌地伸出手來,很熟的樣子,說:李市長,我老郭呀,老郭。

我怔怔地望著他,匆忙間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很涼,摸上去糙糙的。那時我的酒勁還沒完全散去,頭暈乎乎的,就說:“噢噢,你好,你好。”

老郭說:“呀呀呀,老天爺,早就盼你來。你可來了。你是作家,跟他們肯定不一樣。分工了麼?你分工管啥?”

我遲疑著,不知他是哪路“神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說:“剛到,還沒分呢。”

他不容置疑地說:“那你得趕緊要求分工。一定要分工。你得有自己分管的口……”

緊接著,他突然壓低聲音,很神秘地說:“李市長,我有個項目。大項目……鬧好了,我給咱文化上捐一個億!”

他一下子就把我嚇住了。一個億?老天,一個億是什麼概念,他也真敢說。我上下打量著他,一時間,我覺得這人滿嘴跑舌頭,很不靠譜。

接下去,他愣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有點突兀地說:“我、我寫過詩。”

我支應著“嗯”了一聲。“寫過詩”是什麼意思呢?

他很認真地重複說:“真的,我發表過詩。一九七七年,在《中原民兵》上,八句!”

那時,我的目光正落在“詩人”的腰上—— 一個穿西裝的人,褲腰上卻係著一條紅布帶子(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他四十八歲,是他的本命年)……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他的話裏,意思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