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清明還未到,雨水提前來了
雨水帶來了渾圓的寂靜
一個時間的墳場
在窗戶開合之間,有烏鴉飛過
那麼清靜,安祥
仿佛我死去的親人
在天上
換上了一身莊嚴的黑衣裳,因為雨水而更加閃亮
他們再也不會害怕夜晚漫長,不會害怕生、老、病、死——
這些在世的苦難
也不會像我一樣,在雨水中
有一顆戚戚、惶恐,人間的心。
《春日即景》
三公裏的柳樹,係住外省的濃重口音:
她們是一群農婦,紮頭巾,灰色的棉襖
結實而狹窄。在清晨的綠化帶
她們鋤草,翻揀石塊
我路過她們,看見她們隔著一棵樹的間隙
愉快,大聲地說話
說話聲慢慢靜止,有時,止於遠處
一隻低頭覓食的麻雀
也有時候,隻是散落在身上,一團迸濺的新泥。
《家政女人》
落葉一樣,飄到小區的
電子門口。她們頭發淩亂,枯澀的色澤可以染上火焰
清晨,她們推著保潔車,從第一個垃圾筒出發
向著垂暮的方向斜身,彎腰
她們全神貫注,她們從不言語
有時,她們看見出門上學
帶紅領巾的孩子
風中的塵埃會慢下來,她們停下手中的動作
遠遠地看著
恍惚,茫然……在她們臉上
初冬的氣息已經顯形。
《拾垃圾的女人》
她露出的笑容是幹淨的,在小區
四月的雨水中,她探進垃圾筒裏的身子是
幹淨的,她外省的手,粗糙,寬大
在腐爛的氣味中翻揀自己的命運
她應該和我一般大
她應該有個小小的孩子哭著叫她媽媽
她讓雨水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又落下來
在清晨,樹木靜悄悄的
每一片葉子都住著一滴雨
每一片葉子,都有一顆下沉的心。
《土豆兄弟》
看得出它們的沉默
含著火,一根根油裏炸過的土豆絲
色澤金黃,華麗,已經看不出它的鄉村身份
一個土豆的前生,它們和苦命的番茄醬一起
放在一個小盒子裏
多像一個人死後,燃起了一地的紅鞭炮
也許它們到死也不會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
變得富麗堂皇,甚至名字
也被人改了,叫做薯條——
它們到死也不會想到
它們永不可能在來年的春天發芽
就像我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天
我也會噙著淚水寫下
一首詩,懷念我的土豆兄弟。
《一張十塊錢》
它見證了我的可恥之心,一張十塊錢
有著十塊錢人民幣
應有的質地,它不新,也不舊
陽光下,像一個人突然遇到了可悲的中年
它曾經是一枚道具,被我小心地安放
在床沿下的位置,露出
鉛灰的一角
那些和我一樣,百般聊賴,又心懷警惕的女人們
用城市的經驗告訴我,這樣可以試探她——
我新來的保姆。現在,它被她彎腰拾起
像拾起一枚遺落的書簽,她的背影
纖細,幹脆
多像我外鄉的嬸嬸
我真心謝謝了她,我感覺,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已經徹底,擁有了一顆城市之心。
《他們像一堆烤熟的地瓜》
三個或四個巷口的老人
像一堆烤熟的地瓜
香氣是久遠的事在春天他們被陽光
整齊的擺放在一張石凳上
蠟黃的臉蜷縮的身子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世
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在春天
想起燕子一樣輕盈的臉
他們像失去火的焦炭又像是無用的山脈
每一天都聽見枯枝在身體裏麵
一根根斷裂的聲音他們總是靜靜坐在
春日的陽光下打著盹沒什麼可以驚動他們
偶爾他們也會睜開
眯縫的雙眼看著門前的小河越來越遠
《冬日》
經過一夜,大地披上了霜
早起的陽光,又把它融化了
我的母親在陽光下
曬被子
這一切多麼好
風停在樹枝上
鳥的叫聲裏
《她》
老屋裝滿了她的咳嗽,她的咒罵
她的老年,她的回憶
以及她那最後一點,對時光
的耐心。她不再愛誰,也不牽掛什麼
有時她說著說著就哭了
站著黃昏的門口,看見和她一樣灰著臉的麻雀
天空變得憂鬱。她在咆哮聲中
趕走她的兒女
又摔破一個男人的遺像
鏡框落地,哐當的聲音——
愣了愣,她笑了
她是我的姥姥,一個八十多歲的小人兒。
《帶母親去足浴》
小小的木桶冒著熱汽
連同服務生的聲音,也是熱的,落在你的襪子上
甚至落進襪子裏麵,陪伴你多年的灰趾甲上
你想起了很多了麼,媽媽
你想起一輩子,這雙腳走過的路,淌過的河
你想起了爸爸,他從不知道
洗腳成了時髦的消費而
洗腳水裏,可以放上那麼多
好看的花瓣
拚湊起來,就是一朵朵完整的玫瑰啊媽媽,像年輕時
他送你的一模一樣
你想起了什麼呢,媽媽,你著急的尋找
你那被塵土蒙麵的鞋子,還有你那
隨身攜帶的布袋子
媽媽,你搖著手
媽媽,你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