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往事前塵(1)(1 / 3)

翌日晨,天蒙蒙亮。整個榮寧街還是清寂的,像一條凍住的河。

這辰光,連早起做小買賣的百姓還沒起,別提這些公侯世家的爺們了。

寧府的獸頭大門闔著,隻有兩頭石獅子警醒地盯住街麵。輕微的響聲,東角門開了。一片束衣打千之聲,跪倒幾個門房。

“爺,這早起您去哪兒,可要小的伺候?”

賈珍不發話,踩著小廝的背上馬,打馬朝榮寧街街口去了。

“爺出去的事,不許泄露給裏麵知道,多說一個字,仔細揭了你的皮!”

小管家俞祿交代過,翻身上馬。幾個小廝緊隨其後。一片嘚嘚聲,幾匹馬前前後後出了榮寧街。

賈珍腳力快,眾人落在後頭,悶聲催馬。當中有一個小廝素得賈珍寵,年紀又輕,耐不住性子,趕著問:“俞大爺,爺這是往哪兒趕啊?”

俞祿臉一沉,喝道:“爺的事由得我們問三問四嗎?隻管走,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動嘴。”

小廝一吐舌頭,不敢多言。

賈珍在馬上心事重重,一徑朝著城外玄真觀趕去。

淒冷的金陵古城外到處飄舞著蕭瑟的落葉。天是陰霾的,像賈珍陰沉已久的心情。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秋的冷雨,無聲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黃的落葉上。雨很細密,不一會兒賈珍的臉全濕了。

他不能閉眼,不能看見可卿懸在高梁上的身影。“天香樓”三個字,在他腦海中晃來晃去,忽遠忽近。他眼前像有一把匕首,夜夜不能闔眼。

深埋在心底的,那本來屬於兩個人的痛苦。可卿死了,隻剩他一人背負。想到可卿的死,他又一次感覺到身體裏撕肉裂骨般的、血淋淋的痛,不容忽視!這個堅硬的男人又一次決裂地想哭。

玄真觀外,賈珍下馬,吩咐小廝們候著,自己一掠袍子進了內院。

“道長在清修,吩咐不許打擾。”內院靜室門口,總角小童稽首為禮。

“有勞,我候著。”賈珍謙謙有禮。他沒忘記自己的身份。你愛提籠架鳥,撒鷹鬥犬是你的事。家裏隻管鬧騰去,大家公子外麵場上禮數錯不得。撒潑犯渾的,不是破落戶就是不成器的紈絝。他是堂堂寧府的主心骨,世襲三品的大將軍,行事做派犯不著像薛蟠一樣留下話柄給不相幹的人嚼舌頭。

候了有一時,小道童請他進去。賈珍進了靜室,看見他父親賈敬拿著本道書兀自念念有詞。靜室很軒敞,是觀裏給賈老爺獨辟的,一間練氣,一間煉丹。

賈珍上前請了安,垂手立在一旁,氣兒不敢高聲出。

賈敬看了一會子書,放下書來問道:“你來做什麼?”

賈珍臉色一動,依舊靜靜地說:“回父親大人的話,兒子媳婦昨夜裏死了。”

賈敬嗯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書,口中應道:“知道了,死者已矣,你自己要節哀。回吧。待我晚間為她超度。”他閉目咕嚕咕嚕念了一陣,睜眼看賈珍還立在跟前,“你還有什麼事嗎?回吧,我要清修。”說完又闔了眼,宣一聲,“無量壽佛。”

賈珍盯住他道:“兒子有事請教!”說完立著不動。

賈敬臉上露出與世無爭的笑容:“我兒!這是哪裏話,如今府裏是你當家,東西任憑你取用,我又禁不得你,何必巴巴趕來問我?”

賈珍笑一聲,聲音幹巴巴的,堅硬幹澀,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怒。這老匹夫,跟他玩心機,他佯作不知,那他就挑明了說!

“可卿死了!”賈珍高聲道。

他定定地看住他。賈敬一抬眼,看見賈珍的目光,他心一顫,低頭念起經來。

賈珍站在那裏,心潮起伏。他再一次恨聲道:“前幾日夜裏,父親回去過。”

賈敬不置可否,閉目誦經。

“兒子知道!父親不單回過!還……還去了天香樓!你……”賈珍看著賈敬麻木不仁的老臉,他怒了,像火山一樣不顧一切地噴射著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個秘密像岩漿一樣翻滾著,把他的心燒得堅硬灼熱,已經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說,像宣布別家王府裏的逸事:“你又找過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現今觸棺死了,她倒機敏!知道活著誰也不會放過她!可卿也死了,就縊死在天香樓!你這殺千刀的老淫棍!你答應我不再碰可卿的!你來這裏出家,我好吃好喝供著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為什麼又要回去破壞我和可卿?”

賈敬撥念珠的手停了,他睜開眼,靜默地,看著賈珍。他的神氣並不是修道帶來的平和,而是勝券在握的篤定。

“珍兒說得好巧話!可卿是尤物,這東府,你不知還是我不知?實話告訴你,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豈不可惜!隻是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讓罷了,若早幾年……”賈敬站起來,恢複了以前寧府大老爺的神態氣度訓斥著兒子,“再者,你是平白無故把可卿給我的嗎?你我心裏都清楚,可卿的死,隻與我有關是嗎?那天夜裏……”

賈珍想起來,有件事他好像才想起來。賈敬的話像一隻手,把那件事赤裸地從他記憶裏揪出來。

那個廂房,可卿在紅綃帳裏候著他,香花沐浴,隻穿了抹胸,像一顆糖果,純淨甘甜地躺在那裏,等他去品嚐。

“可卿,我的可卿!”他讚歎著準備迎上去。

春情濃豔,關也關不住了,鶼鰈正待雙飛。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麵有人。”

他一看,窗外有個人影閃過,幹瘦矮小的影子,賈珍不以為異:“想必是丫鬟。”

他又抱住可卿求歡,可卿半推半就,臉色潮紅,笑嗔:“你這急色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