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往事前塵(5)(1 / 2)

你們都死了,隻剩我一個了。代善,你告訴我這樣地耗盡心力,會不會有用?這府裏,我從做媳婦時就在這裏。我全部的愛和青春氤氳了,沉澱了,一年年後,我像樹一樣老了,卻依然在這裏。代善,這是我們的家,我不能離開,不能看我們的子孫引它敗亡。年輕時榮華富貴,隨著你,千樣人,萬般事,我也見過了,福也受足了。現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認了。你要幫我,還有你們,你們都要幫我,好不好?賈母,你看見她在自言自語。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見了將來。

窗外,一隻貿然闖入的雀兒在枝頭,一聲短、一聲長地叫。廊下,百轉千回射過來的陽光,已經僻舊了,金灰的色氣,看到眼睛裏,昏昏的,讓人心裏揪住。時光,就在雀兒的叫聲中慢慢從老人眼前閃過了。

可是賈母知道,日子還長著呢,該操的心,一時也盡不了。所以,她又閉上眼睛,睡過去。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陲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盤

三世諸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無上咒

是無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

即說咒曰 揭諦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娑婆訶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兩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惜春割破了舌頭,蘸著那些鮮豔無瑕的血,淡淡地,寫了出來。寫的過程中伴隨著劇痛。那疼痛讓她警醒,當年可卿是在比這更劇烈的痛楚中把她帶到這個世間。

想了很久,她決定將這件禮物送給可卿。願佛,帶你脫離苦海沉淪。

惜春已經不再流淚。誰人來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跡地對待,左右她舌頭傷了,有別人說話,沒有她說話的份。

她在房間裏玩味地看著那些藥粉,那些名貴的粉末從她指間被挫落。吹一口氣,麵前突然起了大霧一場。

隔著大霧你看她水光瀲灩的眼睛,你聽見她心裏的聲音,她說:我寧可這舌頭斷掉,可是它依然堅韌;我寧可這舌頭爛掉,你們卻要它複原。這是我的東西,卻從來,從來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無從選擇,隻是被選擇。因此我學會順從。

入畫進來,替她敷藥,安排她就寢。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畫說。她的聲音清細但沉悶。惜春聽了,回過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慮。

“你心裏有事?”

“沒有。”

“我知道有,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已經不是原來的入畫了。聲音是騙不了人的。”

她在紙上寫了字給入畫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滅滅,然後惜春手一抬,將紙就到燭火邊燒了。頃刻,紙發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紙灰在惜春的腳邊起起落落地飛舞。

入畫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這麼一愣之間,惜春已經轉身走到床邊,返身靠在枕頭上,臉朝內躺著。

入畫知道惜春不會再回頭,不會再和她交談了。她是小姐,豈有腆著臉和丫鬟說話的理?入畫也沒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木的,隻抬眼看著牆上,兩個人長長的影子,心裏說不出的陰暗沉寂。

她突然感覺自己已經能夠觸及惜春的寂靜深處,隻是還無從深入。

惜春睡了。夢中她穿過一道道垂花門,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遠方搖曳的影像一樣。那些陳年舊事,始終晃動不定,有的已經開始下墜。

心裏漸漸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緒,想起那段時間日日走過這裏去見一個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傳話。大嫂子,我想來見你。她總是說,可以的。沒有一次回絕。因此她也從沒想過她的難。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隻是心無掛礙地向往可以飛至溫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誇父追逐太陽。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入東府與可卿見麵,是秘密的,是謹慎安排的結果。曾經她天真地以為東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這個做小姐的,什麼時候去,那還不得看我高興嗎?

那是夢話,現擺著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裏人多眼雜。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顧忌什麼,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為人,也不像那種無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尋思,或許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來,他總是不在家,或應皇差,或和馮紫英、衛若蘭、陳也俊一幹公子王孫出去圍獵。按理說賈珍不在秦氏應該忙些,可她總是在賈珍不在家的時候請她來玩。惜春也不多問,她本就是個習慣安靜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於她的感覺是穩妥的,無須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