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問你,這東西又是哪兒來的?”王善保家的見惜春沒有動靜,誤會這位小姐是臉皮薄,暗許自己的行為,而且最關鍵是鳳姐兒也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覺得自己的表現甚是完美。
王善保家的走上前,將周瑞家的手裏的東西拿過來。周瑞家的暗看了鳳姐兒一眼,鳳姐兒隻笑不說話。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們婆媳不睦,現今有人幫她出氣,折辱王善保家的就等於折辱邢夫人,她樂見其成,何樂不為?周瑞家的見她眼色,心領神會,便將手一鬆,任王善保家的拿了東西去搭台唱戲。
拿到這包東西,王善保家的心神更定。可不是嗎,這裏麵是男人的物件,那個男人是誰,她傳過話的,自然曉得,單憑這點入畫在她麵前就該自己心虛而死。
果不其然,入畫更慌,慌得手腳沒處放,隻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王善保家的見物證已全,上來扯起入畫就要命人帶走。今夜之後,誰不知道她王善保家的是太太的心腹、辦事的能手,偌大的大觀園,成百的婆子,誰敢看輕了她!
“王大娘……”有人叫道,王善保家的一驚,這聲音太陌生,但又太清冷太威嚴,讓她不敢生怠慢之心。王善保家的回過頭,看見惜春,看見惜春叫她。
“是,四小姐。”她彎下腰賠笑道。
“放開我的丫鬟。”惜春命令道,她說話時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惜春的眼神飄向遠處,她甚至不去看王善保家的,她的眼神穿越了她,惜春看她的樣子像喚一頭亂咬人的狗。
王善保家的瞪住惜春,良久,低頭萎了。她終是逼視不過惜春如冰似雪的眼睛,默然頹喪地鬆開入畫。
“這兩樣東西,我心裏都有數,入畫是稟明了我才拿回來的。她若是賊,我就是窩主!”惜春走上前,取過那袋東西,在亮光下一件件亮明了給眾人看,的的確確是件件有東府的標記。至於那件雪狐的披風,惜春拿在手裏把玩多時,自然知道襯裏的角落繡牢了一個“馮”字。她指給眾人看,笑看著王善保家的,淡淡道:“不如……王大娘將我一並帶到太太那處置了吧。”
周瑞家的是至伶俐,早笑著打圓場:“喲,您瞧,這果然是珍大爺賞的。再說,我們入畫姑娘是通臂神猿,也不能把手伸到馮府去不是?王家的,可見是你錯怪了人家姑娘。”周瑞家的一麵說著,手已湊到入畫臉上給她拭淚。
“王大娘。”惜春仍是那股冷幽幽的口氣,漫不經心地叫她。王善保家的頭皮開始發乍,先前在秋爽齋丟的大醜還可以說是自己猝不及防,探春發了小姐脾氣,可是這裏怎麼說?她明知道有賊,卻抓不著贓,一說就把自己給帶累出來。王善保家的閉牢了嘴巴。惜春一口一個王大娘,不是不夠尊重。可是這光景怎麼比挨了探春一巴掌還難挨呢。
“我不打你,王大娘。”惜春的眼神像夜風一樣飄向遠處,聲音像清風掠過林葉間發出的輕輕歎息,“但是你也該自重!你該曉得,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在我暖香塢裏沒有你發威的地兒。我的丫鬟不好,自有我打得罵得。你不過是大娘的人,今日就是大娘親自來,也未必敢在我麵前輕薄我的丫鬟。”惜春笑意盈盈地看住她,問,“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呢?”
王善保家的看著她,她自認尖酸刻薄不是良善人,卻未料到惜春的尖銳惡毒遠在自己之上。這個小丫頭,笑裏藏奸,不得好死!她暗咒。為解困為脫身,她抬手,狠狠自扇了一記耳光。
“我是個奴才。”
“知道了就好。”惜春不再理她如何憤懣悲苦,轉臉對鳳姐兒行禮道,“嫂子並大娘們慢走,天色已晚,妹妹就不遠送了。”她已經煩了,要送客。
鳳姐兒早為這一場好戲激賞不已,鼓掌尚且不及,眼見主角唱完謝幕,再沒有拆台的理,臉上堆起笑來,推著入畫:“傻丫頭,還哭什麼,趕緊服侍你們姑娘就寢。”一麵招呼周瑞家的帶人走,走到門口又留步,回身對惜春笑,“妹妹且先安置,我明日派人來打掃。”
惜春笑應道:“妹妹承情了,嫂子事忙,妹妹這兒的丫鬟雖不是賊,手腳也還利索,自己可以打理。”
鳳姐兒一笑,也不相強,她還有別的地方要去,香囊的事,今天必然要查出結果。
鳳姐兒走出去,看看天,暗沉沉一片,冷月無聲已沒天邊。大霧開始彌散的午夜,一切都陷入迷茫。這個園子,這場富貴,這麼的輕薄,不堪一擊。
一陣夜風來襲,夜霧濃濃淡淡,深深淺淺。寒意確實淩厲。
鳳姐兒皺眉朝紫菱洲走去。她自覺當家多年,心中煩擾從未這樣深重過,如今是多事之秋。 一路入畫不敢多看惜春,掀開簾子問車夫還有多遠到家。車夫回說,天太黑,路滑,不能快行。入畫呆呆看著路景。雪,漸漸湮沒整個天空,從黑色的巨大蒼穹,深深向下墜落。
風起了,飛雪在空中纏綿搖擺,像水裏無根的漂萍,心裏關於前生的記憶,凝結折疊成一片白色的,晃動的,淩亂的影像。
一陣冷風吹來,細雪濡濕了眼簾,鑽進眼睛裏轉世成大滴的淚。入畫側過臉,伸手去抹臉上的淚。淚溫熱的,燙得手微微發顫。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辭別惜春的時候,也曾這樣放肆地流淚。
可是不同,那次是喜悅,胸腔裏的心亦漲得緊緊的,微微發酸。這次是愧疚,心思反反複複密密行行。思緒纏緊時光之樹,百轉千回百折不斷。樹旁佇立白色的記憶碑,刻在碑上黑色的字提醒證明:是她,當年站在馮紫英的身後,低低地說:“爺……小姐,是我們老太爺和大奶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