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緣來深淺(6)(1 / 3)

眼下,戳到心傷,也隻見她淡淡一笑,反過來安慰探春:“盡人事從天意,你盡你的心就成了,到底不是為了這個才把你嫁出去的。”

歇一口氣,賈母又看著黛玉,眼神就盈溢出苦澀。其實寶玉和惜春都是不妨的,隻有又病又弱的林丫頭才是她真正的心結。於是她歎一口氣:“就為了林丫頭,我也要強撐著。四丫頭雖不堪,到底是有個回身的地方。這丫頭如今連家都沒有了,天地之間隻靠得住我。我一朝死了,不知她又要受多少欺侮。”

探春黯然,低頭不響。這就是賈母和王夫人待人的分別。都是愛,然而,一個是無私,一個是有私。她不知自己活到賈母這般年歲,能不能如此豁達通明。她跪倒在這個老人膝下,長久地,誠懇地,像以最虔誠的心匍匐在佛前。

心無欲念,隻有敬心。

賈母沒有叫人拉她起來,因為探春很快就走了,原因不必說。

探春走後,隻見賈母哼一聲,慢慢躺倒下來,臉色比先前灰敗了幾倍不止。慌得眾人忙上前,鴛鴦忙端上參湯來,賈母喝了,方才緩過來,又命李紈下去傳飯。她在榻上伸出手來握住惜春和黛玉兩個,流淚道:“有我在,不怕的。”

惜春和黛玉是冰雪聰明,眨眼已明白賈母用心——探春和王夫人走得近,如果她說老太太還不妨,那些投鼠忌器的人,動作都要緩一緩。那麼,她們這兩顆幼卵還可以苟全一時。有很多話,很多事,不可以直接說,要通過探春無意地傳達。想通了,兩人齊齊心驚,一顆心涼如冰雪,忍不住埋首大哭。這哭是杜鵑啼血淒涼又驚心。明明是一家人,可是仍要拚了命作戲,顯然不作還不行。

人生如紙,並不堪戳破,涼薄薄涼,夫複何言?而天地蒼涼,狂風怒雪,又有誰,是真正可以信賴依靠的柱石?女媧造人時,每個人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有了仿佛地殼震動後的巨大罅隙,千溝萬壑,流盡熱情。而身邊漸漸,這樣荒涼。

那晚惜春走得較黛玉早。入畫來接她,捧著披風,說晚上風大,姑娘還是披上的好。惜春不無感激地看她一眼。入畫也正好看著她,兩個人都笑了。入畫待她仍是盡心,回到東府以後,惜春不好要那麼多人,入畫第一個回到她身邊,這在外人看來卻有些昭君出塞自討苦吃的意思。

惜春出門前,鴛鴦打簾子搶身出來,笑吟吟對惜春道:“老祖宗吩咐我送姑娘一程。”

惜春不言,側頭看屋內,輕問:“林姐姐還在裏麵嗎?”

鴛鴦笑道:“可不是嗎,她身體越發弱了,老太太不敢把她放到別人身邊,隻帶著睡,祖孫倆倒有說不盡的話。”

惜春點頭,鴛鴦陪著她一路走過來,夜間再也不似以往有燈火通明。長長的穿堂、遊廊,都是黑沉沉的,陷入黑暗裏。走在路上隻有零星的燈火候在前麵,看上去像在海麵上眺看遠方,天水相接的地方有寥弱星光,閃閃爍爍,像將殘的燭。正說著突然看見一團黑影,惜春和鴛鴦說得入神,入畫走在後麵,三個人齊齊被嚇一跳。看清楚是一麵影壁,都笑起來。笑著笑著,一不小心笑意就流光了,單剩下個空蕩蕩的殼掛在臉上。惜春和鴛鴦對視,看著對方的臉,不禁搖頭,如果真有個麵具掛在臉上還好,現在無遮無擋,都看得清對方臉上隻剩苦澀,眼中已有淚光。

一路默默低頭走,快要到門口的時候,鴛鴦澀聲說:“既然老祖宗已經明說,姑娘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惜春感激,微微欠身道:“謝謝姐姐提點。”鴛鴦一麵點頭,臉上的淚水掛不住全滴下來。不待惜春送,一轉身自去了。惜春看她肩膀顫動,邊走邊哭,顯然是哀慟已極。她又隻能在沒人的時候哭,不能給老人家看見冰涼的眼淚。眼淚有時會讓人加速心死。

“姑娘你冷嗎?”良久,惜春才聽見入畫在問她。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陣陣劇烈顫動,像當中藏住了一個不安分的獸。那獸在撕咬她,讓她痛不可當。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出來了,惜春心裏冰涼刺痛,本不想看,卻又忍不住呆呆看了一會兒。月卻不是明月,藏在烏雲裏,一線兒明,一大片暗,影影綽綽的,月色像摔裂了的古器了無意趣,隻是哀沉。

低頭回眸,不待入畫催,惜春轉身就朝車裏走去。收在懷裏的那兩張紙,到回府拿出的時候,已經滿有餘溫。入畫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撚著那兩萬兩的銀票,心裏一陣緊,一陣鬆,似琵琶亂了弦不成個調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給了她一些。據老太太說,她父親,原先也留了一份銀子給她,預備給她做嫁妝。隻是那銀子多半是沒有了。惜春想起那隻空了的信封,也許這就是那個遺失的秘密,然而就是知道也無用,沒有明顯的遺囑,賈珍是不可能把銀子給她的。依現在的景況,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錢多半已揮霍完,就是還剩些,也拿出去給賈珍消災解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