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花落無聲(2)(1 / 3)

“你不必去了,我去吧!”馮紫英回頭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的,我將來也必不虧了你。”來意兒在他手底下做了這麼久,他拿來意兒當個心腹,來意兒和入畫的事他也知道,有時候就多賞他幾個錢,預備著以後辦事用。

入畫受寵若驚地一笑,未及開言,馮紫英已經消失在門後。

馮紫英沿著山路走上去,看見惜春坐在山崖邊,麵前一輪紅日徐徐下沉。

他不敢驚動她,立在數步之外看她。

來意兒告訴他,惜春從賈母出殯以後就搬出了賈府,她似乎決意遠離一切不必要的糾葛,帶著入畫兩個人,住到當年賈敬曾住的玄真觀裏來,她不在意別人怎麼想,怎麼去議論她。就像她現在觀看日落的心態,她隻是在做她一個人的事情。

眼前落日深墜,霞光無垠。那些被餘暉遮蔓的片雲,像水麵的細波緩緩流動。惜春的周身亦是無數閃爍不定的金光,在青草葉上,在花瓣上。惜春沉溺在巨大而恢宏的寧靜中,這寧靜又有無法言喻的劇烈動蕩,她日複一日來看這日落,而每一天都有新的不同。

日落所隱喻的永恒不息的天道和安然,讓她如棲存在其間的鳳凰,等待著最終的涅盤和高翔。在日後她迭遭大變的時候,終於能夠憑借著對這種寧靜的堅信而咬牙度過。

太陽消失在山後,最後一點猩紅如一個女人的唇,想要張口說什麼,已經來不及。

惜春的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默默地站起來。轉身,她看見身後的馮紫英,驚笑道:“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馮紫英留戀於她臉上神色的變遷,從落寞到驚喜。像看見一點飛花在水中起落,忽沉忽浮。

她輕輕地走近他,山風凜冽,吹得她衣袂飄飄。她皎潔的容顏像被風吹落的山茶一樣逼視到他眼前。

容光瀲灩到不似人間女子。

“惜春……”他張口叫了她,又覺得無話可說。惜春等了一等,見他沒有下文,便轉過身道:“天已經晚了,我們快下山吧。”

沿途下山,山路並不難行,風光也十分好,他上來時沒有好好看,現在留心去看,山泉溪水叮咚,野花欣然,倒很有些寧靜的雅趣。手邊一壁山上一簇茶花開得豔,他看著好,想起惜春的臉,就走過去攀上幾步摘了一朵。

這麼一耽誤,惜春已走在他前麵。他見她行在自己前麵,行動敏捷,像山間輕躍的麋鹿,而他也是自幼習練武功打熬出來的好筋骨,一時好勝心起,快步跑到惜春前麵,回頭見她兩頰粉嘟嘟,一時心癢難挨,躥到她旁邊叫她:“惜春!”

“呃?”她如願地轉過臉來讓他親到粉頰。

“你!”惜春驚得睜大眼睛望他,然後哧哧地笑起來,放下手閑閑笑道,“果然是老手了呀。”

“這話怎樣說,不要汙蔑我!”他的臉刷地一下比她還紅,卻又拿不出有力的反駁的話。惜春太精太冷靜,他怕說多了又被她抓住話把子。那不如不說下去安全。

他趕上來給她的鬢間插上花幫她抿了抿,就勢伸出手說:“天黑了,我扶著你。”又笑,“你也不必嘴強。等日後你進了門,自然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提到他們的親事,惜春一下子灰暗下來,臉上卻不能不仍帶著笑意,微微含笑地看著遠處樹梢上的一輪月影,像夜間趕著回家的白鳥,在樹梢後麵忽上忽下地撲騰。那樹灰蒙蒙的,頂間又籠著一點青光。

馮紫英久久不見她答話,正納悶,一眼看她出了神,便搖著她的手笑:“想什麼呢,沒見過你這樣的,正經談我們的親事也走神,難道還有比我好的人。”

惜春雖然煩惱卻忍不住笑:“有你這樣誇自己的嗎?”他總是這樣輕易地就讓她開心,別人不能,他適才吻了她,她也是滿心歡喜,找都找不到一星怪責的意思。

他站在她麵前,長身玉立。眼眉是那麼清晰而潤澤。她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住他,卻好像怎麼也看不夠,落日如斯,他亦如是。

“我和你哥哥提了,他並沒有反對。”馮紫英見她不語就自顧自地說下去。

“賈……我哥哥沒有反對?”她心裏一驚,不可置信地問。

“我騙你做甚!”

這太奇怪了,他不反對,惜春緊鎖著眉頭,低頭不語。

“你自己不願意?”馮紫英留神她的神色,心裏的惶恐像月影一樣深起來,急急地問。上一次在鐵檻寺的廟林裏,他也提出了親事,可是她一樣有猶豫。他忽然就覺得很煩躁,覺得自己很卑微——他對她低聲下氣,這是違反了規律的,他何至於就娶不到媳婦了!巴巴地隻想著她。心裏著惱,可是惱又不是真惱,惜春的猶疑像貓爪一樣撓著他的心,又癢又疼。

“你亂想些什麼!我怎麼會不願意呢?”她衝口而出,說出來以後整個人都輕當了,真是的,這些日子,壓在她心頭的,遇上了馮紫英之後心頭蠢蠢的意念。為了那難以啟齒的身世,她不敢放縱自己妄想,因此努力地壓抑著,壓得心都緊了呼吸都艱難了。她是願意的,他這樣一個人,可不就是夢寐以求的男人嗎?她的思想再出塵,金鑾殿上高高掛著的匾額寫著正大光明,可到底是個女人,有著世俗的、蜷曲的小心思。

“那就好。”他明顯鬆了一口氣,攜住惜春的手,一路奔下山。

玄真觀外的台階上,惜春攏著鬢發依依同他作別:“天晚了,你回去小心。”

馮紫英點頭,卻不轉身,放低了聲音道:“我明天辦完了事過來看你,你要用什麼,我叫來意兒給你買來,這裏雖然適合清修,總是太寒苦了些,修行修在心,你不必太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