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正是殫精竭慮百事堪憂之際,聽得她這幾句貼心的話,也不知哪一句觸動了情腸,竟自落下淚來道:“你果然這樣想,是嬸娘我的福氣了。”
娘兒倆敘話到日偏西,惜春看見玉釧兒進來,便住了口。王夫人問什麼事,玉釧兒回話:“太太,府裏人來請太太說是有事,等您回去決斷。”
王夫人點點頭,站起來攜了惜春的手道:“你現在就同我回去。”環顧了靜室一眼,歎道,“你也太自苦了,這樣寒素的地方,哪裏是姑娘家待的?”轉臉朝玉釧兒道,“告訴入畫,將姑娘的東西收拾了,你同她一起坐車回府。”
惜春立在旁邊聽了,也不回言,心裏曉得王夫人同自己不是一路人,再說她的貼切是此時用得著你,並不是真心看顧,因此也如一陣輕煙,心裏靜悄悄。
惜春回府安頓了,見王夫人出乎意料的親熱,倒還驚異,轉念一想,現在身無長物,心如死灰也不怕她圖謀什麼,這樣一想,反而安定下來,至晚間,又去王夫人處請安,問起探春,王夫人說探春因是新嫁,被宮裏人留住教習禮儀,言談之間不無得意。
惜春在王夫人房中坐了一會兒,其實與她無話可談,不過是點頭應承,低低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心裏膩了,就想告退,因見王夫人談性正濃,隻得捺住。王夫人正在絮絮叨叨,惜春聽見屋外響起腳步聲,正在想若是賈政回來正好就此回避掉,不料進來的卻是賈珍。
惜春退無可退,橫下心來見禮,仰起臉淡定從容看他。吃了一驚的仿佛是賈珍,見她在這裏,退了一步回禮道:“妹妹幾時回來的?”
惜春不答,轉臉對王夫人道:“既是哥哥來找嬸娘有事,我就先退下了。”說著要走,賈珍笑吟吟地叫住她:“妹妹且住,我來找嬸娘,正是為了你的事。”
惜春瞥了賈珍一眼,一笑,退回來,穩穩當當坐下,靜觀賈珍的把戲。賈珍卻也在想著怎麼開口,悶著頭在位子上一聲不吭,王夫人不便先開口,三人對麵默坐,房間裏寂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太太,我已將惜春妹妹,許配給武清侯陳公,是陳夫人親自來說親,想來不會待薄了妹妹。”沉吟了一會兒,賈珍抬起頭說道,他聲音有些滯重,臉上卻浮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眸子映著燭光,異常地神采奕奕。
“是這樣嗎?”王夫人放下茶碗,適時地做出驚異的表情,仿佛是才知悉,聽完又露出深思的表情,道,“四丫頭父母俱亡,你做哥哥的,要好好地看顧她才是。”隔了一會兒又道,“長兄為父,你決定的事,我看也不會有大錯,四丫頭若同意,那就這麼辦了吧。”
“可是四妹妹不同意。”賈珍說著,留神看著惜春,但惜春已不似先前的激動,她的表情,仿佛被全體凍結,沒聽見似的,抬手隻管就著燭光看自己手上的傷。
王夫人也留神看她,一時也看不出端倪,隻得邊打邊相地說:“依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同意的,我們現在這樣的狀況,除了聖眷正隆的人,誰敢招惹?武清陳侯雖然年紀略大了一點,好在一生戎馬,也不多老邁。再說年紀大點的人,也知寒知暖,你出去吧,我和四丫頭說說話,幫你勸勸她。”
賈珍瞥了惜春一眼,笑道:“那是最好不過了,侄兒知道三妹妹的事累您多勞,身體要緊,還是多休息才是!侄兒那裏剛弄到一批好藥材,這就請嬸娘的人隨我去取,給您用上!”賈珍恭身作禮,退了出去。走的時候又看了惜春一眼,隻見惜春低著頭拿著茶碗撥茶葉,燭影深深,也窺不見她表情。
惜春冷眼看他們作戲,也不揭穿,單等賈珍走了之後,她仰起臉來,單刀直入地問:“嬸娘也來做說客,那必也是知道我被馮家退了親。”王夫人一怔,未料她說得如此坦白,訕著臉正沒理會處,惜春又道,“嬸娘必奇怪我為什麼這麼冷靜,一般的女孩家若遭了這個事,還不知道怎樣傷心,抹脖子上吊的也有,可我偏偏如此厚顏,無事人一樣,我是想著未必要如此矯情,我原也是個多餘的人,能被人看上已是厚愛,哪裏有臉麵去爭?”王夫人已是聽得發怔,心裏又發愧,一徑望著她,一聲兒不吱。
“我想著老太太對我好,是我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的。老祖宗生前最疼寶玉哥哥,我想著也隻有讓寶哥哥安然回來才對得起老太太。因此嬸娘不必勸我,惜春拂天拂地,都不會拂逆老祖宗的意願。嬸娘放心,我嫁就是。”燭光下,惜春的臉變得蒼白而清潔,像玉雕成的聖女。
王夫人心頭一顫,再也端坐不住,顫聲道:“果然如此,我給你下跪也成。”說著就要下跪,已是淚流滿臉。
“嬸娘——”惜春扶住她,柔聲叫道,“你且放寬心,憑三姐姐的婚事,若我嫁到陳家,陳侯勢必也要出些力,寶哥哥不愁回不來。隻一件……”惜春將眼望進王夫人心底,肅容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天下最難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自己嫁不成,隻希望林姐姐嫁得成。”
“這……”王夫人躊躇了,轉臉看向房中的熏籠,黛玉體弱命薄不是長壽之相,個性又與她所喜的溫柔持重不同,要她做媳,王夫人實在不願,若是她願意,早在賈母在世時,此事就可以定下,因為她有意拖延,才有今日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