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玄真觀,薰陽依舊,兩人卻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依舊那道走廊,依然那線陽光,連打在牆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變,但是人事,竟然差了這麼多。
她從月洞門裏看見馮紫英來了,忽然這條典字欄杆的走廊像是兩麵鏡子對照著,重門疊戶沒有盡頭。古人說,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此際想到,如刀劈醒。原來真正的傷心和真正的喜悅一樣,都是沒有聲音的。再大的哀痛,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句:“你過得怎樣?”
記憶中,惜春的前半生除了為可卿守靈之外再無這樣大哭過,此後的一生也沒有再因為一句話而淚不可遏。
生離竟然痛過死別,再也顧不得身份,矜持,種種種種,拋諸腦後。她抱住他,手攫住他的肩膀,淚打濕了他的胸口。
“你怎麼瘦成這樣!”她哭著,“我知道你會來,可是為什麼要這樣來?我不愛這樣的你。”
“你不恨我?”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哽咽,看住慘傷的她。刻骨焚心的感情到此際,才顯出來,原來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植入骨髓,深不可拔。隻是他們還是無情,甘願遵從世俗的規則。
“我無法選擇我的父母,我就無法恨你。”惜春漸漸收了淚,心無怨艾地看他。馮紫英的眉棱骨一動,隱藏的平靜被她的真心話打破。惜春的平靜讓他慚愧。他以世俗的標準來苛責她,而她卻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寬恕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此際叫你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卻隻是想見你。”惜春看住他,幽幽地歎息著,聲線蒼涼如在彼岸。
“我何嚐不想見你,隻是不知道怎樣來見你。原諒我的懦弱。”馮紫英慘然地笑。說出心底的話,他似乎輕鬆一點,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點潮紅。抬頭看漸漸被雲霧遮蔓的天空,抓緊惜春的手,朝靜室走去。
靜室裏空蕩蕩,唯有一張禪床,上麵放著兩個菜,一壺酒。馮紫英詫異地望著惜春,惜春勉強笑道:“我一向不愛喝酒,今日卻是備了酒菜,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在一起。”她走到床邊拿起壺倒了酒,回身遞給馮紫英,道,“你來了我這裏多次,竟沒有請你吃一頓飯。”
馮紫英不接酒杯,眉壓得低低的,半天才木著臉說:“你決意這樣和我道別,我們的感情隻值一餐飯,惜春,我懷疑你是否對我動過真心。”
惜春看著他,低了頭,掠了掠鬢,慢慢放下酒杯,良久才道:“要怎樣才叫動了真心,我竟不懂?你要我怎樣?我去抗婚,然後你娶一個身敗名裂的女人進門,受盡恥笑嗎?”馮紫英被問到啞口,她所言真實,也的確是為他想。然他在她的口氣中聽出玄機,追問道:“有人逼你?是你哥哥?”惜春不應,當她再抬頭時,竟笑得嫵媚。
“事情是怎樣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無法改變結局。馮將軍,我這樣的人,能進你家門嗎?你會娶我、你能娶我嗎?”
此時日照西山,霞光透進窗欞,滿屋光輝燦爛,惜春又是這樣欲笑還顰的神態,馮紫英心中激蕩,已是看得癡了,脫口而出:“我娶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惜春聞言,心中滿足而銳痛,笑意被轟然摧毀。為什麼原先不說,為什麼不夠堅定?退婚的時候他做什麼去了?她閉上眼,淚水滾滾而下,說不恨,卻是有怨。剛才有那麼一刹那,她想放棄原先的諾言,不嫁武清侯,隻嫁馮紫英。做妻也好,做妾也好,隻要不分開。然而她迅速地清醒了——她要做也隻能做女子旁立著的那個人,死後不得進宗廟,生前要與另外的女人分享他。那不如不要他,他好到可以是絕勝的風光,但她寧願選擇不擁有,隻記得。
她拿起酒杯,眼淚滴進酒裏,這也是一種紀念吧——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記。你不能擁有一個男人,那麼,你至少要留一滴眼淚在他心裏。
酒會喝幹的,人會離開的。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隻是一句夠清醒的夢話。惜春不勝酒力,幾杯喝過,已是不能控製地倚在馮紫英肩上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