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趙文華一生功名富貴,都是從諂事嚴嵩父子起去得。因此將這屈膝跪拜作日夕尋常事;到要緊時,連磕扒頭亦不惜。自假冒軍功回京後,做了宮保尚書,與嚴嵩隻差一階了。自己覺得位尊了,待嚴嵩父子漸不如初,辭色間雖還照常承順,卻帶出些勉強情況。嚴嵩看在眼裏,便惱在心裏。一日,文華造了一種百花酒,進與明帝,麵奏此酒益壽延年。明帝還未深信,文華便奏說:“臣師嚴嵩之壽,皆此酒力。”後過了幾天,明帝問及嚴嵩。嚴嵩久已惱他,又深恨不先達知,獨自敢進酒取寵,隨奏道:“臣閑嚐也些須吃幾杯南酒,卻不知百花酒為何物。也不知趙文華從何處得來,誠恐裏麵熱藥過多,有傷聖體。”明帝聽了,以文華為欺誑,立刻將酒發還。文華打聽出是嚴嵩作弄,連忙到嚴嵩家斡旋。嚴嵩和罵家奴的一般,大加恥辱,立誓不和文華來往。文華百般跪懇,嚴嵩總不喜悅。又尋著世番跪懇,求替他作合。世蕃道:“你當年放個屁,也要請教我們。自做了宮保尚書,眼內便看不起我們來,忘了我家的恩典。既做了百花酒,不先送我們一嚐,敢獨自進上。我也不會與人作合,將來走著看罷。”說罷,一直入內院去了。文華怕極,日夜登門,嚴嵩父子通不見麵。文華竟是沒法。
過半月後,便是嚴嵩壽日,諸王有差人與他送禮的,公侯世胄、九卿科道自不消說。這日文華親自帶了各色珍品古玩,也去祝壽。嚴嵩對著闔朝文武,著家人們立將文華推出,不準他在酒席上坐。文華也顧不得自己是個宮保尚書,便直輟輟跪在院外,諸官皆講情不下。虧得吏部尚書徐階、戶部尚書李本,兩人皆係明帝寵信大臣,嚴嵩方準了情麵,才許文華入席。京師哄傳,以為奇談。過了壽日,依舊不準文華入門。文華晝夜慮禍不測,大用金帛,買通內外上下。嚴嵩妻歐陽氏,將文華藏在臥房內。晚間和嚴嵩閑談,歐陽氏將文華叫出,跪在地下,痛哭流涕,自己呼名咒罵,愧悔乞憐,無所不至。嚴嵩見他屢次自屈,方喜歡了,遂為父子如初。從文華進酒起,凡嚴嵩父子叱辱,祝壽被逐,對眾文武跪院,歐陽氏容留臥室討情,事事皆入趙文華本傳。讀者必以為小說未免形容過甚,要知小說不過文理粗俗,作者於文華有何仇恨也?
時光易過,瞬息已到次年秋間。江南總督陸鳳儀奏稱:“倭賊由鎮海、寧波等處分道入寇,請旨發兵救援。”明帝見本大怒,問嚴嵩道:“趙文華去年既將倭寇平定,如何今歲又來?怎麼江南總督陸鳳儀到奏報,胡宗憲現做浙江巡撫,倭寇分道入寇,他竟一言不題,這是何說?”嚴嵩道:“倭賊情性,與犬羊無異,忽去忽來,原無厭足,必須殺盡,方絕後患。前趙文華、胡宗憲血戰成功,止將倭寇趕入海內,未曾入海追逐。祈聖上再命文華、宗憲征討,臣管保大奏奇功。”明帝怒說道:“此番若再經理不善,朕隻和你說話。”隨下旨,差趙文華再調集河南、山東、江南人馬,星夜進兵。
文華領了這道旨意,心下甚是著慌,連忙到嚴府中計議。嚴嵩道:“聖上著實大怒,苦不是我巧為回護,你與宗憲皆大有可虞。這次不比前次,你須處處收斂,銀錢古玩,斷斷要不得了。可速調河、東人馬起身,一邊行文江浙督撫,預備水師戰船,限二十日完備,仍於鎮江聚齊。再與宗憲一字,著他將事務交與兩司,也來鎮江等候。你兩個商酌的辦理,隻用將倭寇再誘歸海內,各添重兵嚴守海口,他們無門可入,豈不是你永遠大功?”文華道:“倭賊所愛的是金銀。去年從江南弄了幾兩銀子,到送了他一大半。恩父方才吩咐,不許要銀錢。那些倭寇豈肯空手回去?看來此番非六十萬不可。若說與倭寇認真相殺,萬一不勝,聖上見罪不便。”嚴嵩道:“你也慮的是。昨日聖上辭色不像平日,連我也怪了一兩句兒。我如今有個權變之法:你自己打湊二十萬,我幫你十萬;著你大兄弟世蕃,向我們相好的人出個知單,以軍營犒賞為名,大家幫你。我的臉麵,諒他們不敢不依,少了他們也不敢拿出來,也不愁三十萬兩。隻要你用錢用的妥當,不可著倭賊騙了。”文華道:“京官還可三五天內措辦,外省官恐非一月不能。”嚴嵩道:“外官我量道路遠近,即與他們寫字去,著他各差人星夜到你公館交割。”文華道:“如此深感恩父作成。”嚴嵩道:“你明日就起身罷,也不用再來辭我,可在河間府等候,我著羅龍文與你送銀子去。”
文華叩謝回家,私自帶了三十萬,也顧不得向各官告辭,從兵部發了四道火牌,限日行五百裏,調河、東人馬二十日內齊到鎮江。一邊又行文浙江文武,預備軍兵戰船;自己率領家丁,在河間府等候。過了幾天,都中各官,凡嚴嵩門下通有幫助,連嚴嵩的,共送來二十餘萬兩。文華一路遄行,隻二十五六天,便到了鎮江。胡宗憲早在城內等候。文華問他倭寇的情形,宗憲說了一番,言聲勢比前更大。文華懼怕之至,查江南水師共八萬,河、東兩省人馬三萬,惟浙江一卒一官未到,止有告急文書,伸說原故。總督陸鳳儀在江寧日夜撥兵,堵禦各處海口並州縣要緊地方,也無暇與文華相會。過幾天,外省各官也將銀兩陸續齎送,亦不下二十來萬,遠處還有未到者。浙江告急文書,每一天不下四五角。文華因外官銀兩還有許多地方未送來,意思再候幾天。蘇州告急文書又到,言:浙江府縣失陷者甚多,杭州又被攻破,倭寇前軍已入蘇州界內,勢甚猖獗,催文華速來救應,有刻不可緩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