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禮品和日常用品采買齊備,已經下午五點一刻。車子出城時,落日半懸,海陵紅霞滿天。天高地迥又疏朗繁華的景象在北京幾乎看不到,天藍不起來,也許在汙濁的大氣之上的確藍天深不可測,但誰都看不見;繁華在北京無與倫比,那繁華幾乎要到膩歪的程度,看著讓你覺得每段飯都吃到了嗓子眼,而且頓頓紅燒肉,隻有葷的沒有素的。彭澤扭頭從車窗往後看,城市正在後退,他覺得他和這個素樸的城市之間有了一個動感的關係,大地在他們之間越來越遼闊。他的確喜歡故鄉的這個城市。在三十二年裏,他與這個城市隻有兩次短暫得可以忽略的關聯:牙疼和火車站。現在牙不再疼,他完全不記得那家軍醫院在哪個位置;去火車站也不再如逃亡,那裏重新還原成為一個出發和抵達的地方。他把“山海福邸”的一疊材料拿出來,看見自己作為業主的簽名,從現在開始,他將和這個城市發生永久的關係,他終於成了故鄉城市的自己人。
還有半小時到家,彭澤決定給家裏打電話,他想讓吃母親做的烙餅,順便把買房子的事情說一下。提前半小時的驚喜他們還是能夠接受的。接電話的是父親,啞著嗓子說喂。聽出是兒子,父親問:
“差出完了?”
離開北京時他給家裏打過電話,隻說出差,沒說要順便回趟家。“完了。一會兒到家。”
父親似乎並沒有多少意外,或者說根本沒心情意外。因為父親在電話裏停頓三秒鍾後,說:“你奶奶摔了,骨折,在醫院。”
“現在怎麼樣了?”
“前天剛查出來,股骨頭壞死,要換人造骨頭,正打算找你商量,換好的還是一般的。”
“當然換好的!”
父親又憋了半天,說:“家裏錢不夠了。”
彭澤也沉默了一下,父母這些年從不伸手向他要錢。他說:“我有。”然後說,“奶奶什麼時候摔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出差的第二天。你爺爺不讓說,怕你在外麵擔心。”
車子還在往前跑。開車的小夥子從後視鏡裏看見彭澤的臉沉沉的,隨時要哭出來,猶豫著是否要把速度慢下來。見他不吭聲,又提速了,他覺得根據說話內容,彭澤應該希望越早回到家越好。故鄉的野地和村莊從車邊掠過,房屋低矮,大地豐饒,在遠處傍晚已經緩慢地降臨。
祖母八十六歲,除了支氣管炎,沒有別的大毛病,但很瘦,皮包骨頭的那種瘦,幾十年前就這樣。小時候彭澤喜歡捏著祖母胳膊上的皮膚玩,奇怪一個人的皮膚竟可以扯得這樣長。但有錢難買老來瘦,似乎祖母的瘦也不是問題。彭澤出差的第二天,祖母去撿雞蛋,被落在地上的雞網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到雞食槽上,股骨骨折。彭澤喜歡吃草雞蛋,小而細膩,煮熟後剛剝一半就發出溫軟的香味,如果祖母知道他要回家,會提前把這些草雞蛋攢起來,留給他吃。那雞食槽是個老物件,一塊完整的石材雕鑿而成,周邊飾以牡丹和吉祥的小動物,但這些也不能讓祖母坐到上麵時免遭傷害。拍了片子,檢查過,醫生的診斷是,骨折之外,股骨頭已然壞死,不換隻能臥床不起。
“換過之後能和過去一樣走路嗎?”
“可能不行。醫生說,年紀大了,恢複慢,能活動總比躺在床上好。”
“能爬樓梯嗎?”
“還爬啥樓梯!能在平地上走穩當就謝天謝地了。回來你幫我把院子裏外都平整一遍,高一腳的地方都不能有。手術之後得經常活動才行。”
彭澤又沉默。對手術之後的祖母來說,一塊寬闊的平地最重要。他的六層高的“山海福邸”沒有任何意義,山沒有意義,海也沒有意義,城市、環境和空氣都沒有意義,祖母的需要如此之少,一塊平地而已,他們家院子內外的平地才足夠大。
現在,祖父和母親都在醫院照顧祖母。父親回家是為了籌錢,還有,躺在病床上的祖母交代了,一定要把那幾隻雞喂好。
“奶奶在縣醫院?”
“市二院,離你小時候看牙的那個軍醫院不遠。”父親說,“你在哪?”
“去醫院的路上。”彭澤說。掛了電話他對司機說,“去市二院。”
接下來他給老初打電話,托他幫忙退掉那套房子,把錢都拿出來,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他還想繼續借老初的那些錢。老初氣得聲音都變了調,這麼好的房子不要,你腦子裏是不是進了海水了?彭澤沒時間跟他細說,隻是一個勁兒地道歉。除了道歉也幹不了別的。對主總也如此,撥通電話後,他的第一句話是:
“主總,非常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