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將要衝出小街,轉入桃源路尾的大轉盤時,錢瑩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無端被拖著表演的簡直是一部滑稽不堪、俗不可耐的女跑男追的街頭活報劇。她跳下車來。她清楚地看到,在這窄小殘敗的街道上,她以往的經驗,不僅全不管用,還讓她顯得笨頭笨腦,低能可笑。她早時剛拐進這條小街時帶著的那股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得已蕩然無存,這使她惱羞成怒。
錢瑩挺直了身子站下來,雙手緊扶車把,麵向著勤威悠然而來的方向。她鐵青著臉,雙眼微紅,一動不動,看上去竟有幾分悲壯。有點起風了,她額前的散發零亂地飄起來。她鐵青著臉,雙眼微紅,一動不動。她能想象出自己此時在勤威眼裏的形象,這使她的舉動帶上了刻意的戲劇味兒。
你叫什麼叫?你!沒有等勤威下車站穩,錢瑩便壓著聲狠狠地說。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暗吃一驚:自己竟有聽起來這樣粗野、蠻不講理的時候。我叫你哪!勤威跳下車來,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答。他看上去興致勃勃,英俊的麵龐上寫著一臉的無辜。竟讓錢瑩感到了疼惜。她卯足勁高高舉起的一拳,一出手,卻砸到一團厚厚軟軟的棉花上。她同時還意識到,自己用那惡狠狠的腔調,其實是在跟勤威套近乎,跟勤威剛才在完玉家裏對自己使的那個曖昧眼神是一個意思,而真正彼此生分的人之間,保持的應是彬彬有禮、距離得當的分寸。
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說完我們各自走路。錢瑩的口氣軟下來,想要拉開一點距離,那話裏有點要攤牌的意思,可那聲音聽起來卻沒有底氣,說到最後,那些字仿佛就給模模糊糊地吞掉了。
勤威很從容地站在那裏,帶著欣賞的表情聽她的聲音一點點小下去。一個極短的間隔,他突然伸過手來,一把抓住錢瑩的左手腕。他臉上的表情輕鬆怡然,眼睛還半眯起來,很陶醉的樣子,但他抓緊錢瑩的手,卻堅定有力,讓她動彈不得。錢瑩知道若不是有一番掙紮,她根本不可能將手抽回來,但她又不敢在大街上跟他拉扯,何況心下還有些驚喜的意思。錢瑩紅了臉停在那裏,頓時全身肌肉都收緊了,又忽然快速地放鬆。她在這個短暫的過程裏,感受到了一種從來不曾體驗過的生理上的快感,令她十分驚異,兩耳立刻就像受了碳火熏烤似的熱起來。好在她還是沒有忘記說話:你這是什麼意思?她聽出自己的尾音抖得厲害。
勤威沒有鬆手。他突然一笑,很燦爛的一笑,沒有說話。錢瑩害怕看他那樣的笑。她有一種溺水的感覺,心想他要再這樣下去,她就要沒頂了。她勉強地撐著,喘著氣說:你笑什麼?勤威立刻收了笑,表情誇張地左右看看,上身探過他自己的車子,往錢瑩這邊湊過來,輕聲卻是肯定地說,我在笑我自己。我可從來就不喜歡一本正經的淑女,可我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喜歡你的這種型、這種款?說到最後兩句裁縫用語,聽起來竟有點無助的絕望,好像反倒是他已不可救藥了。後來錢瑩一直在想,這便是勤威的殺手鐧了,像勤威這樣的男人,要對女人這樣進攻的話,一百個女人一定就有一百個會城池失守、最後要奮不顧身隨了他的。
錢瑩立刻感到了眩暈。她的雙唇微微地顫動起來,想說什麼,卻分明已失語,隻好瞪大了眼睛,看上去是徹底的不知所措。她心裏其實生出了極度的歡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聽男孩子向自己訴說愛慕之情,但沒有一個人,能將感情表達得像勤威這樣性感。對,是性感,她後來就選定了這個形容詞。而且對勤威,她是傾倒在先的,那份傾倒,從那個雨天裏奇怪的幻覺開始,所有伏筆的線索都埋得很直接,一路領她走到今天,走到這裏。
你這人怎麼是這樣的?你們怎麼都是這樣?你向完玉撒謊,跟著我出來,就是要這樣?她想說這樣挑逗我,可話到嘴邊,連自己也忽然覺得很有點假正經,就停了口。勤威顯然聽懂了她的潛台詞的。他抬抬眼,剛要說什麼,錢瑩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經意地越過自己的肩頭,往遠處什麼地方快速地掃了一眼,彈指之間,他原本閃出了光亮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下來,握著錢瑩左手腕的那隻手,也快速地鬆開。
讓錢瑩震驚的是自己竟感到深深的失望,她真是舍不得讓那種極其新鮮的、漫及身心靈肉的快感就這樣稍縱即逝,她甚至生出要去拉起勤威的手的衝動。可勤威警醒的目光仍被她背後的什麼地方吸引著。錢瑩忍不住轉過頭去,順著勤威的目光一眼望去,就看到自己在省電視台《觀眾點播》節目做音樂編輯的中學同學、永遠是張張揚揚、花枝招展的咪咪,滿臉興奮地溜著車向這邊衝過來。
錢瑩的興致讓咪咪的那一臉的春風立刻掃蕩得一幹二淨。勤威仍挺直著身子,表情雖有些戒備,但還是帶著幾分高興地朝咪咪笑起來。錢瑩這才想起,他們是同事。
嗨,我還說那對俊男美女怎麼這麼搶眼呢!原來是你們搭上了,絕配呀!勤威,你也算上路了嘛。咪咪的雙腳還沒有落地站穩,她嘰哩呱啦的尖聲,就由遠而近地響過來。
錢瑩的眼珠不由自主地上下翻轉了一圈,再淡淡地看向咪眯,勉強地笑起來。勤威裝著沒聽見咪咪的話,向她應付地寒暄著。等咪咪過來剛站穩,他就馬上說,我得走了,你們慢聊,說照就推著車要離開,錢瑩竟有點舍不得勤威離開。她顧不得咪咪的存在,眼巴巴地掉過頭去,看著勤威的背影。已經走出了幾步的勤威,突然調過頭來,向錢瑩說,我了解到展覽會的日期,就給你打電話,然後又輕柔地笑了笑。錢瑩感到了安慰,轉念一想,他並沒有她的電話,再一想,就想到了完玉。完玉這時在腦子裏的出現真是很不合時宜,這還讓她意識到勤威又平空地扯出一個無端的由頭。她臉上原有的很有幾分嬌柔的笑意,說沒,就一下子沒了。她轉過頭來,看向咪咪。
咪咪一頭新燙的卷發,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每一根頭發都百繞千彎的鋼絲卷。她用一隻深咖啡色的大電木發夾,將一大撮頭發在頭頂高高夾起來。那雙亮亮的、小而圓的眼睛,描上了一圈深黑的眼線,好在沒有再抹上眼影。那眉毛是精心修過的,細得極不真實。最要命的是嘴上抹著的鮮紅唇膏,讓她看上去像是剛吸了一口鮮血,本來一個清秀可人的姑娘,妝這樣一化,就化出了濃重的風塵味。而她身上的衣裳也是花團簇錦,跟錢瑩對比著,一個是豔俗到了絕處,一個是素雅到了極點。可咪咪的那種俗,卻給人一種溫暖而活潑的感覺,讓你要原諒了那裏麵的俗氣,由不得要有點喜歡的。對比之下,連錢瑩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刻板,又想到勤威剛才是用那樣的口氣提到了淑女--那個她以前一直要引以為傲的人們給自己的稱謂,便覺到了酸溜溜的味道。她定睛再一次地上下打量咪咪,心下竟生出了幾分羨慕。
咪咪以前不是這樣的。錢瑩和咪咪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咪咪的課業總是平平,她的爸爸早年是省藝術學院油畫係的教師。咪咪從小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這學那,說起來倒是會玩很多的樂器,也能歪歪斜斜地塗它幾筆畫。中學畢業時,當屆大學沒考上,但那時咪咪的爸爸開始走紅,他走遍大江南北,到處給中國文化界的名流聞人畫肖像畫,這個創意那時非常新潮,以他的功力,那些肖像畫張張都很拿得出手,真是給人物們錦上添花。一時間,他給文壇泰鬥名人聞人們畫的的那些非常漂亮的肖像畫,頻頻出現在全國各種刊物上,或作封麵,或為插頁。他攜如此氣勢,很快就當上了藝術學院院長。至於他後來畫到了香港,以為那裏的政經名流畫肖像畫得以在香江名利雙收,那是後話。
咪咪高中畢業第二年考入藝術學院學拉二胡,沒有人聽過她的演奏,到了大學最後一學年,她還得到特許到北京拜了師,在那裏住了一年回來後,就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一個說話就臉紅的小姑娘,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不僅說話再不臉紅,還喜歡見了女朋友們就開導說,要快點做了女人啊,做了女人,那才是別有滋味的人生呀。她的二胡當然是早就不拉了,而她的名字,作為編輯剪接什麼的倒是常常出現在電視屏幕上。
錢瑩不時會接到咪咪的電話。咪咪久不久還會到錢瑩家裏坐坐,她交遊廣大,加上她的爸爸人氣急升,從藝術學院院長做到省文化廳廳長,傳言說馬上就要調任北京,咪咪就認識了很多省裏省外的很有家庭背景的朋友。很多時候,她來找錢瑩的目的便是為了拉錢瑩去見她那些朋友。她總是對錢瑩說,我到處跟人講,我有個女朋友錢瑩,那可是閉月羞花的資質啊,可他們都不相信,你跟我去嘛,去鎮鎮他們。咪咪的這種說法,讓錢瑩聽起來好像自己成了一件什麼物品,又因為有人說了大話將自己誇耀了,就要被端出去讓人驗證一番。真是太滑稽了。她從來都對咪咪說不。咪咪卻真是好脾氣,從來不惱,還是久不久就來看看問問。她們的關係,就這樣維持著,還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