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漫長的雨季在錢瑩覺得身心發都快要給雨水浸得發黴的時候,終於過去了。

在錢瑩她們這個被地理書定義為長夏無冬的城市裏,一年裏隻有雨季和旱季。而這兩個季節的更迭交替,總是在空氣中彌滿著預兆卻又突如其來,它往往就在人們對時下的季節忍無可忍的詛咒聲中,在某一個清晨或深夜裏悄然驟變,讓人們在驚喜之下,終有一種蛻變的希望。

陽光明媚的日子一出現,勢不可擋的熱浪便一層層地在城市裏綠波洶湧的街頭巷尾翻騰。沒有幾天,這一波接一波的熱浪便在城市的上空將雨季的陰冷潮濕蒸發得了無痕跡,使得空氣中連一點兒水汽兒都沒有了似的。在自然界這樣的變化裏,錢瑩遙想有過勤威的那個濕漉漉的雨季,難免心裏生出恍若隔世的慨歎。勤威仿佛帶著水裏桉樹葉的藥香,隨著雨季一起消失了,讓錢瑩隔著距離看自己眼下的生活畫麵時,總會看到一個因勤威的消失而遺出的大洞。這個大洞的邊緣破碎殘缺,觸目驚心,令人黯然神傷。

錢瑩帶著極其複雜的心情,收拾起屬於雨季的厚重衣裳。在這過程中,她不時走著神,雙手好像無意識地揉搓著那些衣物。勤威的影子便在這種時刻,令錢瑩無可抵禦地在眼前心底忽遠忽近地飄著。每到這時,關於雨季的回憶,難免支離破碎地在錢瑩的記憶裏複活,噬著她的心,讓它生生地疼。她忍不住要抹一點淚水,然後有幾聲長噓短歎。錢瑩有些糊塗,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在心裏對勤威的感情。勤威是傷害了自己的,這一點她很明白。可是,她的心痛和悲傷是怨恨嗎?怨恨?!她在腦子裏是怨恨勤威的,可她的心好像不是。如果是,怨恨怎麼會使人這樣痛心和傷感?如果不是怨,沒有恨,那又是什麼?她在這樣的自問自答裏不斷迷失,不得不強迫自己停止這樣的胡思亂想,若按這樣的思路將遊戲玩下去,她無可避免地會想到一個字,那就是愛了。想到勤威對自己的傷害,再想到愛,錢瑩難免要痛恨起這個字眼,特別在想到勤威的時候,哪怕隻是假設,感到的都是傷痛。

她換上單薄的衣裙,練習著以輕快的步伐,有點跳躍地行走在城市裏流泄著烈日金光的棕櫚樹下。終於變天了啊,她想。一切都過去了,她又加一句。可還是不能開懷。她知道自己變了,再也走不回沒有勤威之前的生活境界了。想到這裏,她會鬆一口氣,她實在也不想走回那種日子。她甚至想到了那個關於海燕的比喻,這個比喻讓她想到那海燕飛過了風雨的翅膀,該是會多幾分的豐滿硬朗,這樣的聯想使她頗感安慰。

咪咪這些日子裏還是久不久會來。她開始也還開開關於勤威的玩笑,一兩次之後,發現了錢瑩的不快,就再不多言。像咪咪這樣一個在場麵上混慣了的人,到底還是知道人際之間的底線。她看到錢瑩如今對這個話題的回避,已是落落大方的回避,這後麵的故事,可能就是不能揭的傷疤了,咪咪便再不多問。咪咪到底是不大看得起勤威的,她覺得自己對錢瑩好,就應當將錢瑩引入自己的圈子。她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使她終究相信門第這類塵世裏最紅塵的觀念。她對此直言不諱。

錢瑩雖不願意承認,到底還覺到了一種遺失後的空虛。她獨處時會非常地感傷,可又走不回過去的圈子裏了,便開始願意在咪咪來相邀時,跟著咪咪出入一些咪咪圈子裏的聚會。一來二去之後,她甚至還能夠在那些場合裏跟咪咪背景複雜的朋友們從容地談笑風生起來。在某種意義上講,她覺得自己已不是純粹的女孩子了,跟勤威一起經曆過的事情,在她的靈魂深處有一種嬗變和飛躍的意義,使她如今在應付複雜的人和事時,有了應對自如的自信。很多過去她聽不懂,或是半懂不懂,或是懂了也要臉紅的話,如今聽起來,說起來,都能那樣從容。她很喜歡這種成熟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在各種場合裏如魚得水,而她的美貌和優雅,更讓她成了圈子裏的明星級人物。各種以她為中心的追逐,就像是這城市裏節節升高的氣溫,愈演愈烈。這真實地填補了她內心裏失去勤威之後缺血般的虛空和蒼白,還有點像吸毒的效果,使她迷醉其中。她學會了誇張地大聲說笑,同時手舞足蹈。隻是有時候,她會在最熱鬧的人群裏,突然想念起勤威,想念起勤威的眼神、勤威的身影和笑容,還有勤威拉著她的手,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對她表達過的感情、跟她交心交肺說過的話語、勤威擁抱和親吻她時的投入和溫情……她的淚水,總會在這樣的時刻忍不住湧出來,她就更以狂笑來掩飾,心裏暗暗地好像是跟勤威賭著氣,更要以放浪形骸的姿態來加以報複。隻是每次狂歡之後,午夜夢回,靜下心來想到勤威,會流一些淚,對那些傷痛不能釋懷。

錢瑩從咪咪那裏知道了勤威的最新消息。完玉的奶奶被從病危裏搶救過來之後,如今半身不遂,病臥羊城。完玉無限期地推遲了赴美的行程,在廣州隨伺在祖母左右。勤威在廣州等到完玉奶奶脫離危險,已經歸來。

聽到這樣的結果,錢瑩的心情複雜得難於言表。暗暗的,還有幾分的慶幸。她也不看英文書了,隱隱的,心裏好像有點同進退的感覺。她在這個城市夏日的星空下,過起錦衣夜行、夜夜笙歌的日子。到了這個時候,她有一種預感,或更應該說是在潛意識裏有一種盼望,那就是在哪一個燈火闌珊的夜裏,她會與勤威狹路相逢。

這樣的夜晚果然在充滿了暗示和征兆的星空下悄然而至。

在錢瑩她們的城市裏,有一條綠波蕩漾的江穿城而過。這條江因為偉大領袖曾冬泳其中而一度聞名於世。在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季裏,夜泳是一項非常時髦的活動,在年輕人中猶為成風。多少年後,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當故鄉在記憶裏越退越遠,那些漂浮在夏日星空下的江流裏絕對青春的笑聲,便成了從那個城市出走的遊子們最喜歡溫習的、關於故鄉的最親切而具體的回憶。

與勤威再次相遇的那個夜晚,錢瑩是去參加咪咪圈子裏的夜泳俱樂部這年夏天裏舉行的第一次聚會。

聚會在省經委張主任家的小院子裏舉行,說阿訇要討論俱樂部的活動安排等事宜。張主任的小兒子號稱是遊泳健將,這大概是聚會在他家裏舉行的原因。張主任家那棟兩層樓的小磚房,座落在林木深深的經委大院最僻靜的一角,與不遠處燈火通明的一棟棟高大密集的職工宿舍樓群遙遙相對,帶著點有人間煙火味卻又清高孤立。架好自行車後,錢瑩跟在咪咪身邊往院子走去。咪咪推開小院子的門時,錢瑩有意慢下半步,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竟還有些發慌。門一開,小院裏熱鬧的人聲撲麵而來。院裏顯然是臨時加掛的電燈發出異常明亮的光芒,晃著人眼,讓錢瑩還不自覺地抬手擋了一下,那樣緊張裏有點退縮的表情,讓人聯想到那些不習慣在大舞台上出場的新演員。

小小的院子裏滿滿當當地擺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盆栽盆景,水泥的地麵用水澆得濕漉漉的,果然出了一些涼氣。靠著進屋的台階一角,有棵高大的芭蕉樹,將小院裏的綠色植物襯出高低的層次,環境看著真是清幽宜人。在錢瑩她們進來時,院內大概已有十幾個人。本來不大的院子,因為堆了很多的植樹,再加上來了這麼些人,顯得很擠,但同時也讓人覺得很有氣氛,相當熱鬧。院子裏臨時支了些桌椅,桌椅上擺著汽水瓜子果脯類的零食。錢瑩注意到靠裏麵拐進屋子側門去的走道邊上,還有一群人圍著一根柱子,好像是圍觀什麼人在那裏打一個吊在梁上的大沙袋。

咪咪到底是在這種場麵上混慣的,人頭很熟。一進得門來,就左擁右抱呼朋喚友,拉著錢瑩做非常外交式的介紹。錢瑩的容貌和舉止顯然讓那些第一次見到她的人們大為驚歎。她那晚穿了一件月白色無領無袖的真絲連衣裙,配著她凝脂般的肌膚,長發用月白色的絲帶鬆鬆地紮著,在燈光下實在帶股仙氣。她這樣的打扮,是受了勤威那句包裹精美的磁器,是要用絲綢的話影響,果然出了畫龍點睛、錦上添花的效果。錢瑩那天還故意沒穿絲襪,那兩條線條優美得無可挑剔的腿,讓人過目難忘。而腳上那雙跟身上的絲裙同色的低跟皮涼鞋的網紋裏,她秀美的腳趾齊整地若隱若現,相當撩人。一路看過來的目光,讓她臉上的矜持愈發顯出高不可攀。當她終於被咪咪帶到這院子主人的小兒子、人稱張小三的派對主人麵前時,張小三一把捏著錢瑩的手,久久不舍得放下。

張小三像貌不俗,談吐也相當得體,個子高大壯碩,皮膚是一種說不出味道的黑,看上去非常的男性。他拉著錢瑩的手進行著一段長長的寒暄時,錢瑩一眼瞥見咪咪扮著鬼臉帶著意味深長的笑躲進人堆裏。

寒暄過後,張小三替代了咪咪,領著錢瑩在人堆裏走動。當他們走到那個圍著沙袋的一群人中間時,錢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裏邊靠著牆,一隻手臂高高抬著擱在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肩上的勤威。一下,錢瑩就站住了。

勤威當時穿的是一件藍條白條二色相間的水手服式的針織長袖T恤,袖子高高挽起來,看上去雄姿英發,鶴立雞群。勤威顯然也看到了錢瑩,他一秒鍾前的那個燦爛而迷人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他立刻直起身子。錢瑩注意到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痛苦的樣子。他那條擱在那女子肩上的手臂很快地拿了下來。錢瑩一眼瞥見勤威另一隻拿著汽水瓶的手,竟然在那裏微抖著,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發紅了。他們在嘈雜的人聲裏,隔著距離壓抑著激動,默然相望。

張小三轉過身來,拉著錢瑩向圈子裏的人一一介紹。錢瑩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心不在焉,還帶著明顯的冷淡。當她終於被介紹到勤威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時,她聽到張小三揚起了聲音,做著誇張的表情說,這是大名鼎鼎的藍紅藍小姐,我們藍省長的女公子。錢瑩心下一驚,表情就有些滑稽。她當然知道省裏最有權勢的那位苗族常務副省長藍光茂意味著什麼,何況他還是主管文教口的常務副省長,全省公派留學、公派進修的名額分派,那應當是藍副省長一句話的事吧?她這樣走著神,明白了勤威眼下的遊戲,心裏卻明確地為完玉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