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何教授書房裏的破椅子上,有一隻巨大的綠頭蒼蠅奮力地在我周圍撲騰。他的房間裏也囤積著無數的書然而我找不到尚書屋裏的感覺。我隔著交錯的光線恍恍惚惚看著他的嘴唇、他陰霾的眼神。我覺得我和那隻蒼蠅似乎都行走在一個巨大而恐怖的森林裏,我們在這個書頁般巨大的樹叢裏趔趄行走,舉步維艱——當然這個森林是黑山老妖的領地,他吸食我們的元氣,讓我們迅速衰老。很快,蒼蠅就不飛了,停在我的膝蓋上。我昏昏欲睡,眼皮巴不得掉到下巴上去。
這個時候黑山老妖卻停下喃喃的咒語,他高大的身軀穿過一串串陽光照耀下現形的灰塵靠近我。他俯下身來看著我說:“可憐的孩子。”他說:“我給你打電話好麼?”他飛快地觸了觸我的辮子。我被這樣突兀的動作驚動了,揉揉眼睛醒過來。然而他已經回到光線的那邊,重新又變成遙不可及神力無邊的妖怪。
我是不是做了個短暫的夢啊。我把眼睛垂下來,昏昏沉沉地想。
我對唐建說他的生命膚淺且沒有根基,他逃逸的衝動隻是一個陷阱——到了海的盡頭又如何呢?就算把海濤的聲音盡數藏在海螺裏,它終究隻能蜷縮在沙石的一角。這個海島,不管他是否承認,不過是他命運裏另外一個駐足的西安罷了。
我說著這一些的時候心裏痛恨著他。他沒有飛揚的鬥誌卻永遠渴望高翔。我想他和我多麼相像啊,但我要把眼睛遮起來了。我不願承認不要承認這就是以後的我自己。
我告訴阿蓬我喜歡走在黃昏的校園裏,看公告欄上不知道誰貼的旅行海報。陳舊、顏色糜爛或者幹脆被人撕得稀爛。我還喜歡在網絡上和別人交流一切旅遊的信息。曾經有一次,我和一個不知道姓名的廣州女孩通了半年的E-mail,商量著包租一輛越野吉普去西藏。這不過是我的夢想,或許它們隻能在現實麵前卑微地低著頭。但當我把兩手並疊,我閉著眼睛,它們就在我靈台上遨遊。
何教授果然打電話給我,打到寧寧的公寓去。他用化名,寧寧問起的時候他就說他是司馬遷。寧寧根本不知道司馬遷是誰,這讓我覺得又吃驚又好笑。我總是仰躺在紅棉格子布的沙發上和他說話。他在電話裏的聲音深沉而熱情。他說:“丫頭,你喜歡吃匹薩麼,我現在就叫外賣給你送去。”他說:“上次見你你瘦了,怎麼了怎麼了?粉嘟嘟的臉蛋多可愛啊。年輕的嘴唇就是充滿水分。”他說:“好麼好麼。我做你床上的布娃娃,被你細細的手抱著,想起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他說:“小壞蛋別笑了別笑了,你再這樣笑下去就是閹割過三次的司馬遷也要跑去找你的。”他說……
我閉著眼睛聽他說這些話,想象在他的書房裏他一本正經一張一合的嘴唇。那些光線、那些語氣,把彼刻此刻的弄得模棱兩可。我有點猝不及防的歡欣。
當然更多的時候,當寧寧的男朋友們出現,我無處可去的時候,我就沿著街道走,到海沙灘上去。沙子上滿是太陽的溫度。我眯縫著眼睛四下眺望,看海鳥“啊吱”一聲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往天外飛去了,找不到影跡。
6
扭開電視就聽到了一個目光呆滯的男子用平緩但不失沉重的口吻在播報著台風的來臨。“今年第一號強台風將在我省沿海登陸,請有關部門做好防台防汛準備……”以他的聲音做背景,我走到陽台上向四麵八方望,天是酷辣酷辣的藍,太陽像一層油一樣燙在這個島嶼上。放眼過去,這個城市的每麵窗玻璃都閃著銀色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街道上的行人很少,大中午時候,所有人都躲藏在咖啡廳裏,寫字樓裏,家裏,汽車裏……每個人都巴不得頂著一個空調或者電風扇過日子,我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除了漫天席地這些散熱機器發出的聲音。有個老女人一手拖著一個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著一籃子青菜從我麵前空曠的大街上走過,那個孩子好像奮力扭動張大嘴巴訴說著什麼,但我和那個老女人都聽不見,她一邊抹著額上的汗一邊用堅定的步子向陰涼的樹陰撲去,我則瞪著孩子鮮紅的舌頭和那把快速枯萎的菜葉子——這個城市的確需要一場風雨,我這麼想著,全身發散著熱氣的每個毛孔都會隱隱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