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走至天王寺後。一路上悄無人跡,隻見一所空宅,門生蛛網,戶積塵埃,荒草盈土皆,綠苔滿地,鎖著大門。楊思溫道:“多是後門。”沿牆且行數十步,牆邊隻有一家,見一個老兒在裏麵打絲線,向前唱喏道:“老丈,借問韓國夫人宅那裏進去?”老兒稟性躁暴,舉止粗疏,全不采人。二人再四問他,隻推不知。頃間,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口中喃喃埋冤,怨暢那大伯。二人遂與婆婆唱喏,婆子還個萬福,語音類東京人。二人問韓國夫人宅在那裏,婆子正待說,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婦是東京人,大伯是山東拗蠻,老媳婦沒興嫁得此畜生,全不曉事;逐日送些茶飯,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問句話,就說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住,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韓國夫人宅前麵鎖著空宅便是。”二人吃一驚,問:“韓夫人何在?”婆子道:“韓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別處,韓夫人埋在花園內。官人不信時,媳婦同去看一看,好麼?”大伯又說:“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帶累我。”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問:“韓國夫人宅內有鄭意娘,今在否?”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名思厚?這官人不是楊五官,名思溫麼?”二人大驚,問:“婆婆如何得知?”

婆子道:“媳婦見鄭夫人說。”思厚又問:“婆婆如何認得?拙妻今在甚處?”婆婆道:“二年前時,有撒八太尉,曾於此宅安下。其妻韓國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極不可得。常喚媳婦入宅,見夫人說: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姓鄭,小字意娘,甚為太尉所喜。意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憫其貞節,與火化,收骨盛匣。以後韓夫人死,因隨葬在此園內。雖死者與活人無異,媳婦入園內去,常見鄭夫人出來。初時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來損害婆婆,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夫人說道是京師人,姓鄭,名意娘。幼年進入喬貴妃位做養女,後出嫁忠翊郎韓思厚。有結義叔叔楊五官,名思溫,一一與老媳婦說。又說盱眙事跡,‘丈夫見在金陵為官,我為他守節而亡。’尋常陰雨時,我多入園中,與夫人相見閑話。官人要問仔細,見了自知。”

三人走到適來鎖著的大宅,婆婆牆而入;二人隨後,也入裏麵去,隻見打鬼淨淨的一座敗落花園。三人行步間,滿地殘英芳草;尋訪婦人,全沒蹤蹤。正麵三間大堂,堂上有個屏風,上麵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間,忽然見壁上有數行字。思厚細看字體柔弱,全似鄭意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隻在此間。”思溫問:“如何見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筆跡,乃一詞,詞名《好事近》:“往事與誰論?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倚樓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後寫道:“季春望後一日作。”二人讀罷道:“嫂嫂隻今日寫來,可煞驚人。”行至側首,有一座樓,二人共婆婆扶著欄杆登樓。至樓上,又有巨屏一座,字體如前,寫著《憶良人》一篇,歌曰:

“孤雲落日春雲低,良人羈天涯。東風蝴蝶相交飛,對景令人益慘淒。盡日望郎郎不至,素質香肌轉憔悴。滿眼韶華似酒濃,花落庭前鳥聲碎。孤幃悄悄夜迢迢,漏盡燈殘香已銷。革秋躚院落久停戲,雙懸彩索空搖搖。眉兮眉兮春黛蹙,淚兮淚兮常滿掬。無言獨步上危樓,倚遍欄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無回波;良人一去不複返,紅顏欲老將如何?”

韓思厚讀罷,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為人驅虜。”正看之間,忽聽楊思溫急道:“嫂嫂來也!”思厚回頭看時,見一婦人,項擁香羅而來。思溫仔細認時,正是秦樓見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來了!”三人大驚,急走下樓來尋,早轉身入後堂左廊下,趨入一閣子內去。二人驚懼,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閣子裏看一看。”婆子引二人到閣前,隻見關著閣子門,門上有牌麵寫道:“韓國夫人影堂。”婆子推開子,三人入閣子中看時,卻是安排供養著一個牌位,上寫著:“亡室韓國夫人之位。”側邊有一軸畫,是意娘也;牌位上寫著:“侍妾鄭意娘之位。”麵前供桌,塵埃尺滿。韓思厚看見影神上衣服容貌,與思溫元夜所見的無二,韓思厚淚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隻在桌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婦看,是個黑漆匣,有兩個石環兒。每遍提起,夫人須哭一番,和我道:‘我與丈夫守節喪身,死而無怨。’”思厚聽得說,乃懇婆子同揭起磚,取骨匣歸葬金陵,當得厚謝。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桌,揭起花磚,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溫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須曉得嫂嫂通靈,今既取去,也要成禮。且出此間,備些祭儀,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韓思厚道:“也說得是。”三人再牆而去,到打線婆婆家,令仆人張謹買下酒脯、香燭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牆而入。在韓國夫人影堂內,鋪排供養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