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莉的母親在菜場賣魚。這天下雨,魚沒賣完,剩幾條就拿回去自家燒吃。路過巷口,李寶莉的母親想起李寶莉,就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叫李寶莉一家子都回來吃飯。
李寶莉連忙打電話給馬學武,說一起回娘家吃飯,屋裏有好菜。馬學武說廠裏有應酬,去不成。馬學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動特別多,李寶莉早已習慣。她想人當幹部,幹的就是喝酒吃飯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魚也虧不了他。於是便自己帶著小寶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裏,隻要有李寶莉,一屋子就隻剩她的聲音。李寶莉說話語速快,機關槍一樣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寶莉但凡興奮,說話便吐沫橫飛。家裏桌子小,結果每一個吃飯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媽老早就慣了,不說什麼,自家的女兒,再髒也不髒。可李寶莉的小妹在電腦公司當會計,一向覺得自己是白領,便對李寶莉的做派很厭煩。小妹說,大姐你能不能吃飯不說話?李寶莉說,怎麼了?嫌我?小妹說,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寶莉說,隻當是給你加的作料。小妹說,莫說得惡心。李寶莉笑道,小時候你從我嘴巴裏摳水果糖吃怎麼就不在乎口水?小妹說,小時候不懂衛生。李寶莉說,你現在懂了?你懂了怎麼來月經的褲子丟在屋角裏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領子黑成什麼樣了?搓都搓不幹淨,你還白個什麼領!小妹惱了,啪一下放下碗,說惡心,那是我的事。說完起身就走了。李寶莉莫名其妙,說喂喂喂,怎麼啦,我怎麼你啦?李寶莉的母親說,哎呀,她自打讀了個中專,以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們。莫理她,隻當她是放個響屁。
飯沒吃完,鄰居劉老頭過來找人打麻將,對李寶莉的母親說晚上到我屋來摸幾圈?李寶莉的母親說,差幾個角?劉老頭說,加上你,再找一個。李寶莉趕緊說,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湊個角。李寶莉的父親說,我去了,這一屋的雜事怎麼辦?李寶莉笑道,有我在你還操個什麼心?
李寶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從口袋裏摸了兩百塊錢,給爹一百,給媽一百,說要玩就玩個高興,莫縮手縮腳,叫劉爹爹瞧不起。劉老頭就笑,笑完羨慕道,你屋裏的這個寶莉真是養得好啊。李寶莉的父母便高興地連說,是啊是啊。頭點得像雞啄米。
爹媽在鄰居家放手放腳玩麻將,自己在屋裏做家務,李寶莉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孝順是什麼?讓自己成一個偉大的人,爹媽出門威風八麵,是孝順;讓自己賺大錢,爹媽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順;要是沒得板眼做到這些,就讓自己給爹媽做牛做馬,由著爹媽玩個開心,這樣的孝順一點也不比前兩樣差。李寶莉每回在家裏風卷殘雲般地幹活時,總會懷著這樣一份快樂心想。
李寶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掃地,洗碗刷鍋,旋風一樣轉幾圈,家裏的事就做下了地。回房間見小妹的床像個豬窩,臭衣服臭襪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餿氣都聞得到。嘴裏便罵著,手上卻又三下兩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褲一並洗淨。李寶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龍頭,家裏無法裝洗衣機,所以李寶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寶莉挽著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順著搓板的齒格,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推搡,雙手被齒格磨得通紅的。做這樣的事情,李寶莉從來不覺累,反倒是從心裏到上都有一種快感。是什麼樣的快感,她說不出。隻覺得這樣做事,她渾身氣順,而且舒服。一個人能做事會做事愛做事,是她的運氣,一個人總能被家裏人喜歡和歡迎,是她的福氣。李寶莉覺得自己的運氣和福氣一樣不差。
李寶莉刀子嘴菩薩心,說話有點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為人的,個個誇她;不知道的,卻個個背地罵她。但李寶莉不在乎這些誇和罵,我行我素。李寶莉說,我要是天天聽別人的話過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麵下著麻麻細雨,李寶莉端著木盆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聯想到自己家裏過些天不僅有單獨的水龍頭,而且還會有洗衣機,心裏越發覺得自己活在這世上是多麼幸福。這幸福散發開來,就變成渾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寶莉的父親原本在碼頭當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傷,砸斷了腿,就被內退回家。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做慣事情的人也閑不住,於是李寶莉的父親就自學成才,跑到路口給人補自行車胎。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手上有活幹,人沒白活。李寶莉的母親成分硬,早先在針織廠還當過革委會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講話,聲音硬硬朗朗,很給人提氣。可是“文化大革命”一結束,廢掉成分,時興文憑,李寶莉的母親講話的機會就越來越少。慢慢地,便沒人記得要請她講話,走在廠裏的馬路上,連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再後來,李寶莉的母親也下了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麼事都響當當。李寶莉的母親回家第二天就跟著鄰居張婆婆一起去菜場賣魚。斤是斤,兩是兩,一分小錢都不貪。李寶莉的母親常說,我是什麼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總歸我還要堂堂地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