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幹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裏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麵,仿佛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為什麼偏偏是她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隻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裏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製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作朋友,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麼還一定要這麼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麵對著麵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裏。”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
“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隻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床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說了句客氣話。
隻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麼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複複,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麼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