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隻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情況。
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製,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髒的屋子裏,一張很髒的床上。
屋子裏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
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
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洪爐裏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麼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裏,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裏快被淹死時一樣,隻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隻覺得全身冰冷,隻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仿佛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地握著他的刀,嗄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隻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
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
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葉已枯黃了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既不知這裏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仿佛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隻有仇恨。
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隻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
他恨自己,恨馬空群。
他更恨葉開。
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隻因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作朋友的。
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
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
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隻怕已活不下去。
他發誓要活下去。
他發誓要報複——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
你永遠都可以倚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歎著氣,搖著頭走開。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
有人在歎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
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