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麵還有路。
一片濃蔭,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隻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裏卻隻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紮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隻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麵,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汙,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發裏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隻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裏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歎了口氣,道:“包袱裏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隻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麵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隻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作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問她為什麼變了。
他隻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睛,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隻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裏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
“我殺他們,隻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隻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仿佛在盡力控製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 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
隻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為了複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占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