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閑書·寂寞的春朝(1)(3 / 3)

我的眼睛呆呆的在那裏看守她那顴骨微突嘴巴狹小的麵貌,我的心裏同跪在聖女馬琍亞像前麵的舊教徒一樣,盡在那裏念這些祈禱。感傷的情懷,一時征服了我的全體,我覺得眼睛裏酸熱起來,她的麵貌,就好像有一層罩著的樣子,也漸漸的朦朧起來了。

海上的景物也變了。近處的小島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曠的海麵上,映著了夕照,遠遠裏浮出了幾處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煩起來,就一聲也不響,低了頭,回到了艙裏。

太陽在西方海麵上沉沒了下去,灰黑的夜陰從大海的四角裏聚集了攏來,我吃完了晚飯,仍複回到甲板上來,立在那少女立過的樓底直下。我仰起頭來看看她立過的地方,心裏就覺得悲哀起來,前次的純潔的心情,早已不複在了,我心裏隻暗暗地想:

“我的頭上那一塊板,就是她曾經立過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愛我,就教我用無論什麼方法去使她快樂,我也願意的。啊啊,所羅門當日的榮華,比到純潔的少女的愛情,隻值得什麼?事也不難,她立在我頭上板上的時候,我隻須用一點奇術,把我的頭一寸一寸的伸長起來,鑽過船板去就對了

想到了這裏,我倒感著了一種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陰,我覺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樣,一點一點被黑暗腐蝕了。

我今後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來了。我的先輩回國之後,受了故國社會的虐待,投海自盡的一段哀史,也想起來了。

“我在那無情的島國上,受了十幾年的苦,若回到故國之後,仍不得不受社會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輕侮我,欺騙我時,我還可以說‘我是為人在客若故國的少女,也同日本婦人一樣的欺辱我的時候,我更有什麼話說呢!你看那不是已在那裏輕侮我了麼?她不是已經不承認我的存在了麼?唉,唉,唉,唉,我錯了,我錯了。我是不該回國來的。一樣的被人虐待,與其受故國同胞的欺辱,倒還不如受他國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寬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後麵我所別來的國土一看,隻見得一條黑線,隱隱的浮在東方的蒼茫夜色裏。我心裏隻叫著說:

“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這裏來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後浮上我的腦子裏來的,怕就是你這島國哩!Ave Japo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上海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立 秋 之 夜

黝黑的天空裏,明星如棋子似的散布在那裏。比較狂猛的大風,在高處嗚嗚的響。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斷。汽車過處,或天風落下來,阿斯法兒脫的路上,時時轉起一陣黃沙。是穿著單衣覺得不熱的時候。馬路兩旁永夜不息的電燈,比前半夜減了光輝,各家店門已關上了。

兩人盡默默的在馬路上走。後麵的一個穿著一套半舊的夏布洋服,前麵的穿著不流行的白紡綢長衫。他們兩個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訪一個同鄉的歸途,穿長衫的是從一個將赴美國的同誌那裏回來,二人係在馬路上偶然遇著的。二人都是失業者。

“你上哪裏去走了一段,穿洋服的問穿長衫的說。

穿長衫的沒有回話,默默的走了一段,頭也不朝轉來,反問穿洋服的說你上哪裏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的盡沿了電車線路在那裏走。二人正走到一處電車停留處,後麵一乘回車庫去的末次電車來了。穿長衫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等後麵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長衫的身邊的時候,停下的電車又開出去了。

“你為什麼不乘了這電車回去

穿長衫的問穿洋服的說。穿洋服的不答,卻腳也不停慢慢的向前走了,穿長衫的就在後麵跟著。

二人走到一處三叉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穿長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邊,腳也不停下來,仍複慢慢的前進。穿洋服的一邊跟著,一邊問說:

“你為什麼不進這叉路回去

二人默默的前去,他們的影子漸漸兒離三叉路口遠了下去,小了下去。過了一忽,他們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氣吞沒了。三叉路口,落了天風,轉起了一陣黃沙。比較狂猛的風,嗚嗚的在高處響著。一乘汽車來了,三叉路口又轉起了一陣黃沙。這是立秋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