蠣房並不是福州獨有的特產,但福建的蠣房,卻比江浙沿海一帶所產的,特別的肥嫩清潔。正二三月間,沿路的攤頭店裏,到處都堆滿著這淡藍色的水包肉;價錢的廉,味道的鮮,比到東坡在嶺南所貪食的蠔,當然隻會得超過。可惜蘇公不曾到閩海去謫居,否則,陽羨之田,可以不買,蘇氏子孫,或將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說不定。福州人叫蠣房作“地衣”,略帶“挨”字的尾聲,寫起字來,我想隻有“蚳”字,可以當得。
在清初的時候,江瑤柱似乎還沒有現在那麼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稱道,譽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瑤柱卻並沒有人提起了,魚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種類似寧波橫腳蟹的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閩小紀》裏所說的虎,大約就是此物。據福州人說,肉最滋補,也最容易消化,所以產婦病人以及體弱的人,往往愛吃。但由對蟹類素無好感的我看來,卻仍讚成周亮工之言,終覺得質粗味劣,遠不及蚌與蠣房或香螺的來得幹脆。
福州海味的種類,除上述的三種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別地方也有,我們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東西,記下來也沒有什麼價值,所以不說。至於與海錯相對的山珍哩,卻更是可以幹製,可以輸出的東西,益發的沒有記述的必要了,所以在這裏隻想說一說叫作肉燕的那一種奇異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從大街小巷裏走過,看見好些店家,都有一個大砧頭擺在店中;一兩位壯強的男子,拿了木錐,隻在對著砧上的一大塊豬肉,一下一下的死勁地敲。把豬肉這樣的亂敲亂打,究竟算什麼回事?我每次看見,總覺得奇怪;後來向福州的朋友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製肉燕的原料了。所謂肉燕者,就是將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然後再製成皮子,如包餛飩的外皮一樣,用以來包製菜蔬的東西。聽說這物事在福建,也隻是福州獨有的特產。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幾家真正福州館子裏燒出來的雞鴨四件,簡直是同蜜餞的罐頭一樣,不雜入一粒鹽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齒,十人九壞。有一次去看三賽樂的閩劇,看見台上演戲的人,個個都是滿口金黃;回頭更向左右的觀眾一看,婦女子的嘴裏也大半鑲著全副的金色牙齒。於是天黃黃,地黃黃,弄得我這一向就痛恨金牙齒的偏執狂者,幾乎想放聲大哭,以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搗亂。
將這些脫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論到酒,則福州的那一種土黃酒,也還勉強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記的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狀元紅等,我都不曾喝過,所以不敢品評。隻有會城各處在賣的雞老(酪)酒,顏色卻和紹酒一樣的紅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覺得頭痛。聽說這是以一生雞,懸之酒中,等雞肉雞骨都化了後,然後開壇飲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陳越好。福州酒店外麵,都寫酒庫兩字,發賣叫發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稱。以紅糟釀的甜酒,味道有點像上海的甜白酒,不過顏色桃紅,當是西施紅等名目出處的由來。莆田的荔枝酒,顏色深紅帶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寶德紅葡萄,雖則名貴,但我卻終不喜歡。福州一般宴客,喝的總還是紹興花雕,價錢極貴,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滬杭各地,我覺得建莊終究不及京莊。
福州的水果花木,終年不斷;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龍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蘭花、橄欖等等,都是全國聞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譜諜之著,我在這裏,自然可以不說。
閩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產,也往往借這名山為號召。鐵羅漢,鐵觀音的兩種,為茶中柳下惠,非紅非綠,略帶赭色;酒醉之後,喝它三杯兩盞,頭腦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龍團玉乳,大約名目總也不少,我不戀茶嬌,終是俗客,深恐品評失當,貽笑大方,在這裏隻好輕輕放過。
從《閩小紀》中的記載看來,番薯似乎還是福建人開始從南洋運來的代食品;其後因種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傳到內地去了;這植物傳播到中國來的時代,隻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因亮工所記如此,不曉得究竟是否確實。不過福建的米麥,向來就說不足,現在也須仰給於外省或台灣,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兩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總不吃飯散場,因為菜太豐盛了,吃到後來,總已個個飽滿,用不著再以飯顆來充腹之故。
飲食處的有名處所,城內為樹春園、南軒、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倉前的鴨麵,南門兜的素菜與牛肉館,鼓樓西的水餃子鋪,都是各有長處的小吃處;久吃了自然不對,偶爾去一試,倒也別有風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館,有嘉賓、西宴台、法大、西來,以及前臨閩江,內設戲台的廣聚樓等。洪山橋畔的義心樓,以吃形同比目魚的貼沙魚著名;倉前山的快樂林,以吃小盤西洋菜見稱,這些當然又是菜館中的別調。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會食堂,地方清潔寬廣,中西菜也可以吃吃,隻是不同耶穌的饗宴十二門徒一樣,不許顧客醉飲葡萄酒漿,所以正式請客,大感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