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及了娼妓,自然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官娼。從前邵武詩人張亨甫,曾著過一部《南浦秋波錄》,是專記南台一帶的煙花韻事的;現在世業凋零,景氣全落,這些樂戶人家,完全沒有舊日的豪奢影子了。福州最上流的官娼,叫作白麵處,是同上海的長三一樣的款式。聽幾位久住福州的朋友說,白麵處近來門可羅雀,早已掉在沒落的深淵裏了;其次還勉強在維持市麵的,是以賣嘴不賣身為標榜的清唱堂,無論何人,隻須化三元法幣,就能進去聽三出戲。就是這一時號稱極盛的清唱堂,現在也一家一家的廢了業,隻剩了田墩的三五家人家。自此以下,則完全是慘無人道的下等娼妓,與野雞款式的無名密販了,數目之多,求售之切,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至於城內的暗娼,包月婦,零售處之類,隻聽見公安維持者等談起過幾次,報紙上見到過許多回,內容雖則無從調查,但演繹起來,旁證以社會的蕭條,產業的不振,國步的艱難,與夫人口的過剩,總也不難舉一反三,曉得她們的大概。
總之,福州的飲食男女,雖比別處稍覺得奢侈,而福州的社會狀態,比別處也並不見得十分的墮落。說到兩性的縱弛,人欲的橫流,則與風土氣候有關,次熱帶的境內,自然要比溫帶寒帶為劇烈。而食品的豐富,女子一般姣美與健康,卻是我們不曾到過福建的人所意想不到的發見。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七月《逸經》半月刊第九期
日本的文化生活
無論哪一個中國人,初到日本的幾個月中間,最感覺到苦痛的,當是飲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麼矮小的,睡覺是在鋪地的席子上睡的,擺在四腳高盤裏的菜蔬,不是一塊燒魚,就是幾塊同木片似的牛蒡。這是二三十年前,我們初去日本念書時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後,都市西洋化了,建築物當然改了舊觀,飲食起居,和從前自然也是兩樣,可是在飲食浪費過度的中國人的眼裏,總覺得日本的一般國民生活,遠沒有中國那麼的舒適。
但是住得再久長一點,把初步的那些困難克服了以後,感覺就馬上會大變起來;在中國社會裏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種安穩之感,會使你把現實的物質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擻,心氣和平,拚命的隻想去搜求些足使智識開展的食糧。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滯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則這島國的粗茶淡飯,變得件件都足懷戀;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麗,精神的飽滿,秩序的整然,回想起來,真覺得在那兒過的,是一段蓬萊島上的仙境裏的生涯,中國的社會,簡直是一種亂雜無章,盲目的土撥鼠式的社會。
記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學生時代在日本吃過的早餐醬湯的風味;教醫院廚子去做來吃,做了幾次,總做不像,後來終於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裏去要了些來,從此胃口就日漸開了;這雖是我個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種簡易生活的耐人尋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為日本一般的國民生活是這麼刻苦的結果,所以上下民眾,都隻向振作的一方麵去精進。明治維新,到現在不過七八十年,而整個國家的進步,卻盡可以和有千餘年文化在後的英法德意比比;生於憂患,死於逸樂,這話確是中日兩國一盛一衰的病源脈案。
刻苦精進,原是日本一般國民生活的傾向,但是另一麵哩,大和民族,卻也並不是不曉得享樂的野蠻原人。不過他們的享樂,他們的文化生活,不喜鋪張,無傷大體;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簡易裏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遙山,得天地自然之氣獨多,這,一半雖則也是奇山異水很多的日本地勢使然,但一大半卻也可以說是他們那些島國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們的文學來說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學,當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寫男女的戀情,寫思婦怨男的哀慕,或寫家國的興亡,人生的流轉,以及世事的無常,風花雪月的迷人等等,隻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幾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纖屑不遺了。至於後來興起的俳句哩,又專以情韻取長,字句更長——隻十七字母——而餘韻餘情,卻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終,飄飄忽忽,嫋嫋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細嚼反芻起來,會經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欖,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諧師高濱虛子,曾去歐洲試了一次俳句的行腳,從他的記行文字看來,到處隻以和服草履作橫行的這一位俳人,在異國的大都會,如倫敦、柏林等處,卻也遭見了不少的熱心作俳句的歐洲男女。他回國之後,且更聞有西歐數處在計劃著出俳句的雜誌。
其次,且看看他們的舞樂看!樂器的簡單,會使你回想到中國從前唱“南風之熏矣”的上古時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撥起來聲音也並不響亮;再配上一個小鼓——是專配三弦琴的,如能樂,歌舞伎,淨琉璃等演出的時候——同鳳陽花鼓似的一個小鼓,敲起來,也隻是冬冬地一種單調的鳴聲。但是當能樂演到半酣,或淨琉璃唱到吃緊,歌舞伎舞至極頂的關頭,你眼看著台上麵那種舒徐緩慢的舞態——日本舞的動作並不複雜,並無急調——耳神經聽到幾聲琤琤琤與冬冬篤拍的聲音,卻自然而然的會得精神振作,全身被樂劇場麵的情節吸引過去。以單純取長,以清淡製勝的原理,你隻教到日本的上等能樂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體會得到。將這些來和西班牙舞的銅琶鐵板,或中國戲的響鼓十番一比,覺得同是精神的娛樂,又何苦嘈嘈雜雜,鬧得人頭腦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頂的妙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