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隱寺,據說,在唐宣宗時,名永興院,吳越時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賜今名。因為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臨平人沈去矜謙,好閑多事,做了一部《臨平記》,所以後來的臨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隱寺裏的那棵所謂“唐梅”的梅樹。
安隱寺,在臨平山的西麓,寺外麵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欄上刻著“安平泉”的三個不大不小的字。諸君若要一識這安平泉的偉大過去,和沿臨平山一帶的許多寺院的興廢,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孫皓的怎麼亡國(我所說的是天璽改元的那一回事情)等瑣事的,請去翻一翻沈去矜的《臨平記》,張大昌的《臨平記補遺》,或田汝成的《西湖誌餘》等就得,我在這裏,隻能老實地說,那天我們所看到的安隱寺,實在是坍敗得可以,寺裏麵的那一棵出名的“唐梅”,樹身原也不小,但我卻怎麼也不想承認它是一千幾百年前頭的刁鑽古怪鬼靈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國,伯顏丞相,豈不是由臨平而入駐皋亭的麼?那些羊膻氣滿身滿麵的元朝韃子,那裏肯為中國人保留著這一株枯樹?此後還有清朝,還有洪楊的打來打去,廟之不存,樹將焉附,這唐梅若果是真,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寶貝了,我們中國還要造什麼飛機高射炮呢?同外國人打起仗來,豈不隻教擎著這一棵梅樹出去就對?
在冷氣逼人的安隱寺客廳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掛在那裏的黴爛的字畫致了一致敬,付了他們四角小洋的茶錢之後,我們就從不知何時被毀去的西麵正殿基的門外,走上了山,沿山腳的一帶,太陽光裏,有許多工人,隻穿了一件小衫,在那裏劈柴砍樹。我看得有點氣起來了,所以就停住了腳,問他們:“這些樹木,是誰教你們來砍的?”“除了這些山的主人之外還有誰呢?”這回話倒也真不錯,我呆張著目,看看地上縱橫睡著的拳頭樣粗的鬆杉樹幹,想想每年植樹節日的各機關和要人等貼出來的紅綠的標語傳單,喉嚨頭好像衝起來了一塊麵包。呆立了一會,看看同來的幾位同伴,已經上山去得遠了,就隻好屁也不放一個,旋轉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仿佛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樣子。
這一口看了工人砍樹伐山而得的氣悶,直到爬上山頂快的時候,才茲吐出。臨平山雖則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點吃力,喘氣喘得多了,肚子裏自然會感到一種清空,更何況在山頂上坐下的一瞬間,遠遠地又看得出錢塘江一線的空明繚繞,越山隔岸的無數青峰,以及腳下頭臨平一帶的煙樹人家來了呢!至於在滬杭甬路軌上跑的那幾輛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車,與火車頭上在亂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煙,那不過是將死風景點一點活的手筆,像麥克白夫婦當行凶的當兒,忽聽到了醉漢的叩門聲一樣,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沒有,也不會使人感到缺恨的。
從臨平山頂上看下來的風景,的確還有點兒可取。從前我曾經到過蘭溪,從蘭溪市上,隔江西眺橫山,每感到這座小小的蘭陰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費,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頂去向南向東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覺得遊蘭溪者這橫山決不可不到了。臨平山的風景,就同這山有點相像;你遠看過去,覺得臨平山不過是一支光禿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沒有什麼奇特,但到山頂去俯瞰下來,則又覺得杭城的東麵,幸虧有了它才可以說是完滿。我說這話,並不是因受了臨平人的賄賂,也不是想奪風水先生——所謂堪輿家也——們的生意,實在是杭州的東麵太空曠了,有了臨平山,有了皋亭,黃鶴一帶的山,才補了一補缺。這是從風景上來說的話,與什麼臨平湖塞則天下治,湖開則天下亂等倒果為因的妄揣臆說,卻不一樣。
臨平山頂,自西徂東,曲折高低的山脊線,若把它拉將直來,大約總也有裏把路長的樣子。在這裏把路的半腰偏東,從山下望去,有一圍黃色的牆頭露出,象煞是巨象身上的一隻木鬥似的地方,就是臨平人最愛誇說的龍洞的道觀了。這龍洞,臨平的鄉下人,誰也曉得,說是小康王曾在洞裏避過難。其實呢,這又是以訛傳訛的一篇鄉下文章而已。你猜怎麼著?這臨平山頂,半腰裏原是有一個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貼地之處,有“翼拱之淩晨遊此,時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兩行字刻在那裏。小康王也是一個康,康定元年也是一個康,兩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難。大約因此也就成全了那個道觀,龍洞道觀的所以得至今廟貌重新,遊人爭集者,想來小康王的功勞,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謙的《臨平記》裏,所說就不同了,現在我且抄一段在這裏,聊以當作這一篇《臨平登山記》的尾巴,因為自龍山出來,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們也就跑下了山,趕上了車站,當日重複坐四等車回到了杭州的緣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來遊臨平山細礪洞。
謙曰:吾鄉有細礪洞,在臨平山巔,深十餘丈,闊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礪石,本草所稱“礪石出臨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無不一遊,自宋至今,題名者數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讀,而攀躋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穀之足音,跫然而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