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奇》,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版 (9)(2 / 3)

又曰:謙聞洞中題名舊矣,向未見。甲申四月八日,裏人例有祈年之舉,謙同友人往探,因得見其真跡。字在洞中東北壁,惟翼字最大,下兩行分書之,微有丹漆,乃裏人郭伯邑所潤色,今則剝落殆盡,其筆勢,遒勁如顏真卿格,真奇跡也。洞西南,又鑿有“竇緘”二字,無年月可考,亦不解其義,意者,遊人有竇姓者邪?至於滿洞鏤刻佛像,或是楊髡靈鷲之餘波也。

《臨平記》卷一·十九頁

一九三四年三月

出昱嶺關記

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夜宿在東天目昭明禪院的禪房裏。四月一日侵晨,曾與同宿者金篯甫、吳寶基諸先生約定,於五時前起床,上鍾樓峰上去看日出,並看雲海。但午前四時,因口渴而起來喝茶,探首向窗外一望,微雲裏在落細雨,知道日出與雲海都看不成了,索性就酣睡了下去,一覺竟睡到了八點。

早餐後,坐轎下山。一出寺門,那知就掉向雲海裏去了;坐在轎上,看不出前麵那轎夫的背脊,但聞人語聲,鳥鳴聲,轎夫換肩的喝唱聲,瀑布的衝擊聲,從白茫茫一片的雲霧裏傳來;雲層很厚實,有時攢入轎來,撲在麵上,有點兒涼陰陰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幾次,卻沒有拿著。細雨化為雲,蒸為霧,將東天目的上半山包住,今天的日出雖沒有看成,可是在雲海裏飄泊的滋味卻嚐了一個飽。行至半山,更在東麵山頭的霧障裏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曉得天又是晴的,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嶺關去,路上一定有許多景色好看。

從原來的路上下山,過老虎尾巴,越新溪,向西向南的走去,雲霧全收,那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穀裏的清景,又同畫樣的展開在目前。上一小嶺後,更走二十餘裏,就到了於潛的藻溪,蓋即三日前下車上西天目去的地點,距西天目三十餘裏,去東天目約有四十裏內外;轎子到此,已經是午後一點的光景,肚子餓得很,因而對於那兩座西浙名山的餘戀,也有點淡薄下去了。

飯後上車,西行七十餘裏,入昌化境,地勢漸高,過蘆嶺關後,就是昱嶺山脈的盤據地界了;車路大抵是一麵依山,一麵臨水的。山係巉屼古怪的沙石岩峰,水是清澄見底的山泉溪水。偶爾過一平穀,則人家三五,散點在雜花綠樹間。老翁在門前曝背,小兒們指點汽車,張大了嘴,舉起了手,似在大喊大叫。村犬之肥碩者,有時還要和汽車賽一段跑,送我們一程。

在未到昱嶺關之先,公路兩岸的青山綠水,已經是怪可愛的了。語堂並且還想起了避暑的事情,以為挈妻兒來這一區桃花源裏,住它幾日,不看報,不與外界相往來,饑則食小山之薇蕨,與村裏的牛羊,渴則飲清溪的淡水。日當中午,大家脫得精光,入溪中去遊泳。晚上倦了,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門也不必關,電燈也可以不要,隻教有一枝雪茄,一張行軍床,一條薄被,和幾冊愛讀的書就好了。

“像這一種生活過慣之後,不知會不會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塵,看電影的?”

語堂感慨無量地在自言自語,這當然又是他的在作怪。前此,語堂和增嘏、光旦他們,曾去富春江一帶旅行;在路上,遇有不適意事,語堂就說:“這是!”意思就是在說“現實和理想的不能相符”,係借用了歌德的書名而付以新解釋的;所以我們這一次西遊,無論遇見什麼可愛可恨之事,都隻以與兩字了之;語彙雖極簡單,涵義倒著實廣闊,並且說一次,大家都哄笑一場,不厭重複,也不怕煩膩,正像是在唱古詩裏的循環複句一般。

車到昱嶺關口,關門正在新造,停車下來,仰視眾山,大家都隻嘿然互相默視了一下;蓋因日暮途遙,突然間到了這一個險隘,印象太深,變成了,驚歎頌讚之聲自然已經叫不出口,就連現成的與兩字,也都被駭退了。向關前關後去環視了一下,大家鬆了一鬆氣,吳、徐兩位,照了幾張關門的照相之後,那種緊張的氣氛,才茲弛緩了下來,於是乎就又有了說,有了笑;同行中間的一位,並且還上關門邊上去撒了一拋溺,以留作過關的紀念碑。

出關後,已入安徽績溪歙縣界,第一個到眼來的盆樣的村子,就是三陽坑。四麵都是一層一層的山,中間是一條東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處在溪的旁邊,山的腰際,與前麵的彎曲的公路上下。溪上遠處山間的白牆數點,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將這一幅中國的古畫添上了些洋氣,語堂說:“瑞士的山村,簡直和這裏一樣,不過人家稍為整齊一點,山上的雜草樹木要多一點而已。”我們在三陽坑車站的前頭,那一條清溪的水車磨坊旁邊,西看看夕陽,東望望山影,總立了約有半點鍾之久,還徘徊而不忍去;倒驚動得三陽坑的老百姓,以為又是官軍來測量地皮,破壞風水來了,在我們的周圍,也張著嘴瞪著眼,繞成了一個大圈圈。

從三陽坑到屺梓裏,二三十裏地的中間,車盡在昱嶺山脈的上下左右繞。過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盤旋上去,又盤旋下來,有時候向了西,有時候又向了東。到了頂上,回頭來看看走過的路和路上的石欄,絕像是鄉下人於正月元宵後,在盤的龍燈。彎也真長,真曲,真多不過。一時入一個彎去,上視危壁,下臨絕澗,總以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車非要穿入山去,學穿山甲,學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誰知鬥頭一轉,再過一個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車裏默數著,要繞幾個彎,過幾條嶺,才到得徽州,但後來為周圍的險景一嚇,竟把數目忘了,手指頭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約就混說—句二三十個,想來總也沒有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