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聽雨,在水邊看雨的風味,又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因為天雨,旅行當然是不行,並且林、潘、全、葉的四位,目的是隻在看看徽州,與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嶽黃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隻教天一放晴,他們就打算回去,於是乎我們便有了一天悠閑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兩條裏外的直街,至西麵而盡於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條大橋,過橋又是一條街,係上西鄉去的大路。是在這屯浦橋附近的幾條街上,由他們屯溪人看來,覺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這一群喪家之犬,盡在那裏走來走去的走。其實呢,我們的泊船之處,就在離橋不遠的東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卻有兩件大事,非要上岸去辦不可,就是,一,吃飯,二,大便。
況且,人又是好奇的動物,除了睡眠,吃飯,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兩條腿,於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於是乎在江邊的那家飯館延旭樓即紫雲館,和那座公坑所,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一處販賣破銅爛鐵的舊貨鋪,以及就開在飯館邊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許多顧客。我在舊貨鋪裏,買了一部歙縣吳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語堂在那家假古董店裏,買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許多碎了的白磁。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將起來,當以兩毛錢買的那些點點的磁片,最有價值,因為一隻纖纖的玉手,捏著的是一條粗而且長,頭如鬆菌的東西,另外的一條三角形的尖粽而帶著微有曲線的白柄者,一定是國貨的小腳;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總也是乾隆,說不定,恐怕還是前朝內府坤寧宮裏的珍藏。仔細研究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這一個水上小共和國裏的百姓們,大家都墮落成了群居終日,專為不善的小人團。
早午飯吃後,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車上徽州去了,語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書打瞌睡,隻有被鬼附著似地神經質的我,在船裏覺得是坐立都不能安,於是乎隻好著了雨鞋,張著雨傘,再上岸去,去遊屯溪的街市。
雨裏的屯溪,市麵也著實蕭條。從東麵有一塊槍斃紅丸犯處的木牌立著的地方起,一直到西盡頭的屯浦橋附近為止,來回走了兩遍,路上遇著的行人,數目並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塊地方的人海人山,這小上海簡直是鄉村角落裏了。無聊之極,我就爬上了市後麵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對屯溪全市,作一個包羅萬象的高空鳥瞰。
市後的小山,斷斷續續,一連倒也有四五個山峰。自東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幾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圍,貫流在那裏的三四條溪水之後,我的兩足,忽而走到了一處西麵離橋不遠的化山的平頂。頂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還在,然而一堆瓦礫,寸草不生,幾隻飛鳥,隻在亂石堆頭慢聲長歎。我一個人看看前麵天主堂界內的雜樹人家,和隔岸的那條同金字塔樣的獅子(俗稱扁擔)石山,覺得陰森森毛發都有點直豎起來了,不得已就隻好一口氣的跳下了這座在屯溪市是地點風景最好也沒有的化山。後來上橋頭的酒店裏去坐下,向酒保仔細一探聽,才曉得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帶領了人馬,曾將這屯溪市的店鋪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頂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於這個時候被焚化了的。那時候未被燒去而僅存者,隻延旭樓的一間三層的高閣和天主堂內的幾間平房而已。
在酒店裏,和他們談談說說,我隻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雜有泥沙的紹興酒,算起帳來,竟被敲去了兩塊大洋,問“何以會這麼的貴?”回答說“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紹興酒本來是很貴的。”這小上海的商家,別的上海樣子倒還沒有學好,隻有這一個欺生敲詐的門徑,卻學得來青勝於藍了,也無怪有人告訴我說,屯溪市上,無論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討價還價,就連一盒火柴,一封香煙,也有生人熟麵的市價的不同。
傍晚四五點的時候,去徽州的大隊人馬回來了,一同上延旭樓去吃過晚飯,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東頭走走,恰巧遇見了一位自上海來此的像白相人那麼的汽車小商人。他於陪我們上遊藝場去逛了一遍之餘,又領我們到了一家他的舊識的樂戶人家。姑娘的名號現在記不起來了,仿佛是翠華的兩字,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襖,鑲著一個金牙齒,相貌倒也不算頂壞,聽了幾出徽州戲,喝了一杯祁門茶後,出到了街上,不意鬥頭又遇見了三位裝飾時髦到了極頂,身材也窈窕可觀的摩登美婦人。那一位引導者,和她們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後,他就告訴了我們以她們的身世。她們的前身,本來是上海來遊藝場獻技的坤角,後來各有了主顧,唱戲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顧忽又有了新戀,她們便這樣的一變,變作了街頭的神女。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單雖也簡單得很,但可惜我們中間的那位江州司馬沒有同來,否則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黃昏的街上走著,他還告訴了我們這裏有幾家頭等公娼,幾家二等花茶館,幾家三等無名窟,和諢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