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奇》,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版 (17)(1 / 3)

張公洞似乎已經由儲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們車到了後洞的石級之前,走上了對洞口的那一扇門前坐下,撲麵就感到了一陣冷氣,涼隱隱,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馬鞍小嶺上的房屋下的圓洞門前發著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從洞裏哼出來的,卻是一層雲不像雲煙不似煙的涼水蒸氣。沒有進洞,大家就高興極了,說這裏真是一塊不知三伏暑的極樂世界。喝了幾口茶,換上了套鞋,點著油燈,跟著守洞的人,一層一層的下去,大家的肌膚上就起了雞粒;等到了海王廳的大柱下去立定,舉頭向上麵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時候,大家的話聲,都嗡嗡然變成了怪響。第一是鼻頭裏凝住了鼻液,傷起風來了;第二是因為那一個圓形的大石蓋,幾百丈方的大石蓋,對說話的人聲,起了回音。腳力強健的趙公夫婦,還下洞底裏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們四個卻隻在海王廳裏,飽吸著蝙蝠的大小便氣,高聲亂唱了一陣京調,因而嗡嗡的怪響,也同潮也似地漲滿了全洞。

從庚桑洞出來,已經是未末申初的時刻了,但從支路駛回國道,飛馳到湖州的時候,太陽還高得很。於是大家就同聲一致,決定走下車去,上碧浪湖頭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墳墓。道場山上的塔院,湖州城裏的人家,原也同幾十年前的樣子一樣,沒有什麼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卻淤塞得可觀,大約再過幾十年,就要變得像大明湖一般,漲成一片的水田旱道無疑了;滄海變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見,我就可以算是一個目睹著這碧浪湖淤塞的老壽星。

回來的路上,大約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結果,兩個多鍾頭,坐在車子麵裏,竟沒有一個人發放一點高聲的宏論;直到七點鍾前,車到旗下,在朱公館洗了一洗手臉,徒步走上湖濱菜館去吃飯的中間,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語氣,做了一篇批評今天的遊跡的奇文,終於引得大家哈哈地發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飯,總算也是這一次遊行的一個偉大的結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預定的效果;而偶然的發生,則枝節之可觀每有勝於根千萬倍者。所謂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之古語,殆此之謂歟?即以今日之遊蹤而論,瓶窯的一役,且遠勝於宜興之兩洞;關蓉的一寺,亦較強於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遙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來過拱埠時之幾點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總而言之,清遊一日,所得正多,我輩亦大可自慰。若欲論功行賞,則趙公之指揮得體,夫人的輜重備糧,尤堪嘉獎;其次則飛車趕路,輿人之功不可磨;至於吟詩記事,播之遐邇,傳之將來,則更有待於達翁,鄙見如此,質之趙公,以為何如?”

這一段名議論,確是朱公用了緩慢的湖北官音,隨口誦出來的全文,認為不忍割愛,所以一字不易,為之記錄於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過 富 春 江

前兩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國軍官晏子少校()來杭州,我們於醉談遊步之餘,還定下了一個上富春江去的計劃。

這一位少校,實在有趣;在東方駐紮得久了,他非但生活習慣,都染了中國風,連他的容貌態度,也十足帶著了中國氣,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傴僂,同我們中國的中年人比較起來,向背後望去,簡直是辨不出誰黃誰白;一般軍人所特有的那一種挺胸突肚、傲岸的氣象,在他身上,是絲毫也不具的。他的兩腳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來,中間會露出一條小縫,這當然因為他是騎兵,在馬背上過日子過得多的緣故。

他雖則會開飛機,開汽車,劃船,騎馬,但不會走路;所以他說,他不喜歡山,卻喜歡水!在西湖裏蕩了兩日舟,他問起近邊更還有什麼好的地方沒有,我們就決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計劃;好在汽車是他自己會開,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駛過六和塔下,走上江邊一帶波形的道上的時候,他果然喜歡極了,他說這地方有點像日本的瀨戶內海。江潮落了,江水綠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後,又是淡雲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陽底下走起路來,還要出一點潮汗。過了梵村,馳上四麵是小山,滿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裏,景象又變了一變,他說隻有美國東部的鄉村裏,有這一種幹草黃時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國時候的事情來了。

由富陽站裏,沿了新開的那條環城馬路,把車開到了鸛山腳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樓頭眺望的時候,他才吃了一驚,說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術。因為車由淩家橋轉彎,跑在杭富道上,所見的隻是些青山平穀,茅舍楓林;到得富陽,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腳,駛入站裏,也隻能看到些錯落的人家,與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東城腳下,在很狹的新築馬路上走下車來的一刻,沒有到過富陽的人,也決不會想到登山幾步,就可以看見這一幅山重水複的黃子久的畫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