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這一種淡蕩的湖月林風裏,那一年的秋後,我就在裏湖僧寺的那一間臨水西樓上睡覺,抽煙,喝酒,讀書,拿筆寫文章。有時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後去走走路,裏湖外湖去搖搖船,可是白天晚上,總是在樓頭坐著的時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時候少,為的是想趕著這個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冊稿子,全部整理出來。
但是預定的工作,剛做了一半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二南先生卻坐了洋車,從城裏出來訪我了。上樓坐定之後,他開口微笑著說:“好詩!好詩!”原來前幾天我寄給城裏住著的一位朋友的短劄,被他老先生看見了;短劄上寫的,是東倒西歪的這麼的幾行小字:“逋鼠禪房日閉關,夜窗燈火照孤山,此間事不為人道,君但能來與往還。”被他老先生一稱讚,我就也忘記了本來的麵目,馬上就叫廚子們熱酒,煮魚,摘菜做點心。兩人喝著酒,高談著詩,先從西泠十子談起,波及了《杭郡詩章》,《兩浙軒》的正錄續錄,又轉到揚州八怪,明末諸賢的時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從袋裏拿出了一張信來說:
“這是北翔昨天從哈爾濱寄來的信,要我為他去拓三十張楊雲友的墓碣來,你既住近在這裏,就請你去代辦一辦。我今天的來此,目的就為了這件事情。”
從這一天起,我的編書的工作就被打斷了。重新纏繞著我,使我時時刻刻,老發生著幻想的,就是楊雲友的那一個小小的墳亭。亭是在葛嶺的山腳,正當上山路口東麵的一堆荒草中間的。四麵的空地,已經被豪家侵占得尺寸無餘了,而這一個小小的破爛亭子,還幸而未被拆毀。我當老先生走後的第二天帶了拓碑的工匠,上這一條路去尋覓的時候,身上先鉤惹了一身的草子與帶刺的荊棘。到得亭下,將荒草割了一割,為探尋那一方墓碣又費了許多工夫。直到最後,掃去了墳周圍的幾堆垃圾牛溲,捏緊鼻頭,繞到了墳的後麵,跪下去一摸一看,才發見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張北翔所寫的明女士楊雲友的碑銘。這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從山頂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風來。我跪伏在汙臭的爛泥地上,從頭將這墓碣讀了一遍,覺得立不起身來了;一種無名的傷感,直從丹田湧起,衝到了心,衝上了頭。等那位工匠走近身邊,叫了我幾聲不應,使了全身的氣力,將我扶起的時候,他看了我一麵,也突然間駭了一大跳。因為我的青黃的麵上,流滿了一臉的眼淚,眼色也似乎是滿帶了邪氣。他以為我白日裏著了鬼迷了,不問皂白,就將我背貼背的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許多住在近邊的鄉人,抬送我到了寺裏。
過了幾天,他把三十張碑碣拓好送來了;進寺門之後,在樓下我就聽見他在輕輕的問小和尚說;
“樓上的那位先生,以後該沒有發瘋吧!”
小和尚罵了他幾聲“胡說!”就跑上樓來問我要不要會他一麵,我搖了搖頭隻給了他些過分的工錢。
這一個秋天,雖則為了這一件事情而打斷了我的預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冊薄薄的集子裏,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說。小說雖則不長,由別人看起來,或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但在我自己,卻總因為它是一個難產的孩子,所以格外的覺得愛惜。
過了幾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挈妻帶子,我在青島、北戴河各處避了兩個月暑,回來路過北平,偶爾又在東安市場的劇園裏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楊雲友三嫁董其昌》的戲。荀慧生的扮相並不壞,唱做更是恰到好處,當眾揮毫的幾筆淡墨山水,也很可觀,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我卻覺得楊雲友總不是那一副相貌。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發了醉興,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個西湖。每當夏天的午後,或冬日的侵晨,有時候因為沒地方走,老跑到這小西湖的邊上去散步。一邊走著,一邊也愛念著“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兩句成語,以慰鄉思。翻翻福州的《西湖誌》,才曉得宛在堂的東麵,斜坡草地的西北方,舊有一座強小姐的古墓,是很著靈異的。強小姐的出身世係,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強的餘杭人,曾經著過許多很好的詩詞,我仿佛還有點兒記得。這一個強小姐墓,當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許有姓強的,但當我走過西湖,走過這強小姐的墓時,卻總要想起“錢塘蘇小是鄉親”的一句詩,想起裏湖一角落裏那一座楊雲友的墳亭;這僅僅是聯想作用的反射麼,或者是骸骨迷戀者的一種瘋狂的症候?我可說不出來。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在福州
西 遊 日 錄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舊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殘冬。
晨四時,亂夢為雨聲催醒,不複成寐;起來讀歙縣黃秋宜少尉《黃山紀遊》一卷,係前申報館仿宋聚珍版之鉛印本,為《屑玉叢談》二集中之一種。這遊記,共二十五頁,記自鹹豐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從潭渡出發去黃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間事。文筆雖不甚美,但黃山的偉大,與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雲升,鬆虯,石壁,山洞,絕澗,飛瀑,溫泉諸奇景,大抵記載詳盡。若去黃山,亦可作導遊錄看,故而收在行篋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黃山遊者,還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費,由建設廳負擔,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憲遊山,雖難免不貽——山靈忽地開言道:“小的青山見老爺!”——之譏,然而路遠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無產之眾,要想作一度壯遊,也頗非易事。更何況腳力不健,體力不佳,無徐霞客之膽量,無阮步兵之猖狂,若語堂、光旦等輩,則尤非借一點官力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