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版 (26)(3 / 3)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覆 車 小 記

檳城三宿之後,五日夜渡北海,剛巧是舊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涼風絕似水晶簾底吹來,揮手與送別諸君分袂的時候,心裏隻覺得快活,何曾有一點惻惻吞聲之感?當然依舊是“到處論交齊管鮑,天涯何地不家鄉”的故態。

但是別離終竟是別離,或悲或喜的混合劇;當船離碼頭的一刹那,簾幕便揭開了:一位十五六歲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歡天喜地上了船;船欄外來送的,多是些穿紗衫,圍錦繡薩郎——馬來裝也,但不知是否這兩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發音——套裙的女嬌娘。開船的號令響了,機房裏起了轉動的聲音,船上船下,一陣鶯聲燕語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曉得是在說些什麼,推想起來,大約總是“前途珍重,後會有期”等套語吧?或則是“萬裏之行,從此始矣!”也說不定,在我這老天涯客看來,自然隻是極平常的一次離別;但反應到了這淑女的心頭,波瀾似乎是千重萬重的起了,先是鶯聲發了顫,繼是方諸瀉了盆,再則終於忍耐不住,跑開了欄杆。到無人的一角,取出手帕來盡情啼哭去了。這一幕,當然是離奇的悲喜劇。

還有回轉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現在上下船的跳板旁邊的;一群頭上包著紅白黑色的布,嘴周圍長著黑黑叢叢的毛,臉上也有幾位繡著皇天為加上圈兒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軀碩大的老長者,舉起了手,齊聲唱出了一曲也是聽不明白的離別之歌;這或許是喀裏達薩的《薩功塔拉》裏的一小節,這也許是太戈爾的《迷鳥》裏的一整首,總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誦的歌曲無疑。這一幕又似是純粹的喜劇了。

旁觀者的我們,自然要做一點劇評。同行的關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說:“她既和丈夫在一道,當然是快活的旅行,為什麼要這樣啼啼哭哭呢?”

“大約是新婚後,來回門(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釋。

“那一位印度老長者,頸項裏套在那裏的花圈是什麼意思?”我問關先生。

“他大約是在警界服務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無疑。來送的那些,當然是他的親戚故舊,或舊日的同僚。”是關先生的回答。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們平穩地渡過了海峽,按號數走進了聯邦鐵路的臥車房;火車也準時間開,我們也很有規則地倒下了床。隻是窗門緊閉,車裏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隻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消夜。讀到了榴蓮的最後一張,正想重起來拿王紹清的《亞細亞的怒潮》的時候,倦意頻催,張口連打了幾個嗬欠,是睡鄉帶信來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麼一來,終便失去了知覺。

這一睡醒來,可真不是諸葛武侯的隆中大夢之相仿!火車跳了三五下,玻璃窗變成了樂器;車箱裏的馬來小孩子,印度貴婦人,齊聲哭了起來。我的身上,忽而滾來了許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鍾後,喀單當的一聲大震。事情卻定了局,車子已經橫臥在軌道外的橋頭草地裏了,我們原是買了臥車票來的,而車子似乎也去買了一張,我們睡在它的懷裏.它也循環相報地睡入了草地,以後便是旅客們的混亂。關先生赤了腳,擄了一件雨衣,七橫八豎,先出去打開了車門。我則一點兒經驗毫無,隻在臥鋪底下收拾衣箱,更換衣服;穿上衣服之後,還在打領帶的結。關先生是有過經驗的,倉皇在門口叫著說:“這時候還帶什麼領帶!快出來!快出來!”我卻先把行李遞了給他。行李取齊,一腳高來一腳低的爬出了車箱後,關先生才告訴我說:“你真不曉事,萬一電線走電,車箱裏出了煙,我們就無生望了;火車出軌,最怕的是這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