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複雜的迷宮。”
這就是我當時混亂的一團思想的翻譯。
一九三六年一月末日
還 鄉 記
一
大約是午前四五點鍾的樣子,我的過敏的神經忽而顫動了起來。張開了半隻眼,從枕上舉起非常沉重的頭,半醒半覺的向窗外一望,我隻見一層灰白色的雲叢,密布在微明的空際,房裏的角上桌下,還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蕩著,滿屋沉沉,隻充滿了睡聲,窗外也沒有群動的聲息。
“還早哩!”
我的半年來睡眠不足的昏亂的腦經,這樣的忖度了一下,將還有些昏痛的頭顱仍複投上了草枕,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急急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馬廳的大自鳴鍾的時候,心裏忽而起了一陣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雖看不清那大自鳴鍾的時刻,然而第六官卻已感得了時間的遲暮,八點鍾的快車大約總趕不到了。
天氣不晴也不雨,天上隻浮滿了些不透明的白雲,黃梅時節將過的時候,像這樣的天氣原是很多的。
我一邊跑下樓去匆匆的梳洗,一邊催聽差的起來,問他是什麼時候。因為我的一個鑲金的鋼表,在東京換了酒吃,一個新買的愛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現在隻落得和桃花源裏的鄉老一樣,要知道時刻,隻能問問外來的捕魚者“今是何世?”
聽說是七點三刻了,我忽而銜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樓跑下樓的跑了幾次,不消說心中是在懊惱的。忙亂了一陣,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終究是趕不上八點的早車了,心地倒漸漸地平靜了下去。慢慢的洗完了臉,換了衣服,我就叫聽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車來,送我上火車站去。
我的故鄉在富春山中,正當清冷的錢塘江的曲處。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鍾的輪船。這輪船有午前午後兩班,午前八點,午後二點,各有一隻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幹開往桐廬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後四五點鍾,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是不行了。(是陰曆的六月初二。)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餘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裏更能忍此奢侈。我心裏又發起惱來了。可惡的我的朋友,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可惡的是我自己,我已決定於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閑話的。這些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麼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蹙額的聚首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後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來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
“世界真是奇怪,像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國的偶像的。”
“正唯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麼東西?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抄錯!”
“唉唉!”
“還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今天在車上看見的那個猶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真大得愛人。”
“她的臂膊!”
“啊啊!”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裏參拜記》,你念到什麼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
三個方正的男子,
他們起了崇高的心願,
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
“你真記得牢!”
像這樣的毫無係統,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傀儡消盡,悲憤泄完的時候不止。唉,可憐的有識無產者,這些清談,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究有何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裏,談了些這樣的閑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的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裏隻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二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後,慢車未發之先,所以現出這沉靜的狀態。我得了閑空,心裏倒生出了一點餘裕來,就以北站構內,閑走了一回。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的景狀,能不能容我這零餘者回家高臥,所以我所帶的,隻有兩袖清風,一隻空袋,和填在鞋底裏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的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裏。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的迫害,借此可以滿足我對金錢複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拚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