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5)(1 / 3)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濮嗒濮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裏,請你寫上了吧,職業也要寫的。”

我沒有方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後,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的叩門聲。糊糊塗塗的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的站在門外。天色好像晚了,房裏隻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裏,祖母麵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隻是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我們默默的對坐了幾分鍾,她才移動了她那皺紋很多的嘴說:

“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著的方向一望,隻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裏有兩個大火把在那裏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著一位木偶,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麵貌,竟完全與我的一個朋友的麵貌一樣。依這情景看來,大約是賽會了,我回轉頭來正想和祖母說話,房內的電燈拍的響了一聲,放起光來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問我晚飯如何?我隻呆呆的不答,因為祖母是今年二月裏剛死的,我正在追想夢裏的音容,哪裏還有心思回茶房的話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個麵,就默默的走出了旅館。夕陽的殘照,在路旁的層樓屋脊上還看得出來。店頭的燈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氣,帶著微涼,拂上麵來。我在羊市街頭走了幾轉,穿過車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門前的草地上去。沉靜的這杭州故郡,自我去國以來,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處的舊跡,一天一天的被拆毀了。我走到清泰門前,就起了一種懷古之情,走上將拆而猶在的城樓上去。城外一帶楊柳桑樹上的鳴蟬,叫得可憐。它們的哀吟,一聲聲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屍,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蟬聲,盡做夢似的站在叢殘的城牒上看那西北的浮雲和暮天的急情,一種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這時候若有幾聲古寺的鍾聲,當當的一下一下,或緩或徐的飛傳過來,怕我就要不自覺的從城牆上跳入城濠,把我的靈魂和入在晚煙之中,去籠罩著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不遠,curfew今晚上是不會鳴了。我獨自一個冷清清地立了許久,看西天隻剩了一線紅雲,把日暮的悲哀嚐了個飽滿,才慢慢地走下城來。這時候天已黑了,我下城來在路上的亂石上鉤了幾腳,心裏倒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車上謀自殺的心思和此時的恐怖心一比,就不覺微笑了起來,啊啊,自負為靈長的兩足動物喲,你的感情思想,原隻是矛盾的連續呀!說什麼理性?講什麼哲學?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長街,暮色已經彌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燈光,比數刻前增加了一倍勢力。清泰門直街上的行人的影子,一個一個從散射在街上的電燈光裏閃過,現出一種日暮的情調來。天氣雖還不曾大熱,然而有幾家卻早把小桌子擺在門前,露天的在那裏吃晚飯了。我真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光了兩眼,盡在這日暮的長街上行行前進。

我在杭州並非沒有朋友,但是他們或當廳長,或任參謀,現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時候;我若飄然去會,怕我自家的心裏比他們見我之後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難受。我在滬上,半年來已經飽受了這種冷眼,到了現在,萬一家裏容我,便可回家永住,萬一情狀不佳,便擬自決的時候,我再也犯不著去討這些沒趣了。我一邊默想,一邊看看兩旁的店家在電燈下圍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覺兩腳便走入了石牌樓的某中學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滄海的杭州,旗營改變了,湖濱添了些邪惡的中西人的別墅,但是這一條街,隻有這一條街,依舊清清冷冷,和十幾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學的時候一樣。物質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著,現代經濟組織的流毒,卻受得很多的我,到了這條黑暗的街上,好像是已經回到了故鄉的樣子,心裏忽感得了一種安泰,大約是興致來了,我就踏進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裏去買醉去。

在灰黑的電燈底下,麵朝了街心,靠著一張粗黑的桌子,坐下喝了幾杯高粱,我終覺得醉不成功。我的頭腦,愈喝酒愈加明晰,對於我現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覺起來了。我放下酒杯,兩手托著了頭,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視了一會,忽而有一種沉鬱的哀音夾在黑暗的空氣裏,漸漸的從遠處傳了過來。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沉沒下去的魔力,真可以說是中國管弦樂所獨具的神奇。過了幾分鍾,這哀音的發動者漸漸的走近我的身邊,我才辨出了胡琴與砰擊磁器的諧音來。啊啊!你們原來是流浪的聲樂家,在這半開化的杭州城裏想來賣藝糊口的可憐蟲!

他們二三人的瘦長的清影,和後麵跟著看的幾個小孩,在酒館前頭掠過了。那一種淒楚的諧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聽不見了。我心裏忽起了一種絕大的渴念,想追上他們,去飽嚐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賬,我就走出店來,在黑暗中追趕上去。但是他們的幾個人,不知走上了什麼方向,我拚死的追尋,終究尋他們不著。唉,這曇花的一現,難道是我的幻覺麼?難道是上帝顯示給我的未來的預言麼?但是那悠揚沉鬱的弦音和磁盤砰擊的聲響,還繚繞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東奔西走的追尋了一會,沒有方法,就隻好從豐樂橋直街走到了湖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