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孤獨人生·零餘者(12)(2 / 3)

我也日日的緊張著,日日的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發著抖穿起衣裳,上後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天看見駛過,洋貨鋪裏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於有一天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隻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製服,荷槍帶彈的兵士。縣城裏的知縣,已於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占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裏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製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戶便接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複,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小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穩地脫離了滿清的壓製。

平時老喜歡讀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筆來,也老是痛哭淋漓,嗚呼滿紙的我這一個熱血青年,在書齋裏隻想去衝鋒陷陣,參加戰鬥。為眾舍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個革命誌士,際遇著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於沒有一點作為,隻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

海 上

——自傳之八

大風暴雨過後,小波濤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繼續些時。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滿清的末代皇帝宣統下了退位之詔,中國的種族革命,總算告了一個段落。百姓剪去了辮發,皇帝改作了總統。天下騷然,政府惶惑,官製組織,盡行換上了招牌,新興權貴,也都改穿了洋服。為改訂司法製度之故,民國二年(一九一三)的秋天,我那位在北京供職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於是我的將來的修學行程,也自然而然的附帶著決定了。

眼看著革命過後,餘波到了小縣城裏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半卻擁著懷疑,在家裏的小樓上悶過了兩個夏天,到了這一年的秋季,實在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使沒有我那位哥哥的帶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邊來尋找出路。

幾陣秋雨一落,殘暑退盡了,在一天晴空浩蕩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隻帶了幾冊線裝的舊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夾服,跟著我那位哥哥離開了鄉井。

上海街路樹的洋梧桐葉,已略現了黃蒼,在日暮的街頭,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個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台欄裏,才第一次受到了大都會之夜的威脅。

遠近的燈火樓台,街下的馬龍車水,上海原說是不夜之城,銷金之窟,然而國家呢?社會呢?像這樣的昏天黑地般過生活,難道是人生的目的麼?金錢的爭奪,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費,肉欲的橫流,天雖則不會掉下來,地雖則也不會陷落去,可是像這樣的過去,是可以的麼?在僅僅閱世十七年多一點的當時我那幼稚的腦裏,對於帝國主義的險毒,物質文明的糜爛,世界現狀的危機,與夫國計民生的大略等明確的觀念,原是什麼也沒有,不過無論如何,我想社會的歸宿,做人的正道,總還不在這裏。

正在對了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與疑惑的中間,背後房裏的幾位哥哥的朋友,卻談到了天蟾舞台的迷人的戲劇;晚餐吃後,有人做東道主請去看戲,我自然也做了花樓包廂裏的觀眾的一人。

這時候梅博士還沒有出名,而社會人士的絕望胡行,色情倒錯,也沒有像現在那麼的徹底,所以全國上下,隻有上海的一角,在那裏為男扮女裝的旦角而顛倒;那一晚天蟾舞台的壓台名劇,是賈璧雲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這一位色藝雙絕的小旦的拿手風頭戲;我們於九點多鍾,到戲院的時候,樓上樓下觀眾已經是滿坑滿穀,實實在在的到了更無立錐之地的樣子了。四周的珠璣粉黛,鬢影衣香,幾乎把我這一個初到上海的鄉下青年,窒塞到回不過氣來;我感到了眩惑,感到了昏迷。

最後的一出賈璧雲的名劇上台的時候,舞台燈光加了一層光亮,台下的觀眾也起了動搖。而從腳燈裏照出來的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舉止與服裝,也的確是美,的確足以挑動台下男女的柔情。在幾個鍾頭之前,那樣的對上海的頹廢空氣,感到不滿的我這不自覺的精神主義者,到此也有點固持不住了。這一夜回到旅館之後,精神興奮,直到了早晨的三點,方才睡去,並且在熟睡的中間,也曾做了色情的迷夢。性的啟發,靈肉的交哄,在這次上海的幾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裏,起了發酵的作用。

為購買船票雜物等件,忙了幾日;更為了應酬來往,也著實費去了許多精力與時間,終於在一天侵早,我們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馬車向楊樹浦的彙山碼頭出發了,這時候馬路上還沒有行人,太陽也隻出來了一線。自從這一次的離去祖國以後,海外飄泊,前後約莫有十餘年的光景,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在精神上,還覺得是一個無祖國無故鄉的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