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1)(3 / 3)

他的生日,是一般民間所崇奉的元帥菩薩的生日,元帥菩薩的前身,當然是唐時的張睢陽巡。現在桐廬的桐君山上,還有一尊張睢陽的塑像塑在那裏,百姓祀之唯謹,說這一位菩薩,有絕大的靈感。生下來之後,我也曾想到了那個巡字,但後來卻終於被霞說服了,就叫他作亮;小名的耀春,係由陽春,殿春二位哥哥的名字而來的稱謂;既名曰亮,自然有光,故而稱耀,寫作曜字,亦自可通。

他的先天是很足的;生下來時的肥碩,雖沒有過過磅,可是據助產婦說來,在杭州城裏,產兒的身體,肥得這樣的,卻很少見。三朝之後,就為雇乳母的事情,鬧成了滿城的風雨。原因是為了他的食量之大,應雇而來的將近百數個的乳母,每人都不夠他的一天之食。好容易上諸暨去找了一個人來,奶總算夠吃;但吃滿周歲,她的奶也終於幹涸,結果就促生了他去年夏季的奶疳之病。

去年天熱,我和霞和飛,都去青島住了月餘;後來由青島而之北平,由北平而去北戴河,一住再住,有兩個多月不在家裏。後來航空信來了,電報來了,都說耀春的病重,催我們馬上回家,我們在趕回來的路上,一夕數驚,每從睡夢裏駭醒過來,以為這一個末子終於無更生之望了,但後經同學錢潮醫生的幾次診治,他的疳病竟霍然若失,到了秋天,又回複了平時肥白的狀態。

經過了這一次的大病,大家總以為他是該有命的,以後總是很好養了;殊不知今年春天,又出了慢性中耳炎的惡疾,這一回又因傷風而成肺炎,最後才變成了結核性腦膜炎的絕症。臥病不上半月,竟在五月二十日(陰曆四月十八,去年有閏月,距他生日,剛滿念四個月)的晚上去世了。

他的這一回的生病,異常的乖,不哭不鬧,終日隻是昏昏地睡著。經錢醫生驗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後,決定了他的萬無生望,我們才借了一輛車,送他回了富陽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墳地等預備好之後,將他移入到東門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幹枯的眼角上才開始滴了幾滴眼淚。這是從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見到的眼淚。他人雖則小,靈性想來是也有的。人之將死,總有一番痛苦與哀愁,可憐他說話都還不曾學會,而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卻同大人一樣地深深嚐透了;“彼凡人之相親,小離別而懷戀,況中殤之愛子,乃千秋而不見!”我的衷情,當然也比他自己臨死時的傷痛不會得略有減處。

十年前龍兒死在北平,我沒有見到他的屍身,也沒有見到他的棺殮,百日之後,離開北平,還覺得淚流不止。現在他的墳土未幹,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複,每日閑坐在書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隻覺著缺少了一件東西;再切實一點的說來,似乎自己的一個頭,一個中藏著腦髓,司思想運動的頭顱不見了。

十年之中,兩喪繼體,床帷依舊,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豐頰,玉色和聲,當然是不能學東門吳子之無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一到深宵人靜,仰視列星,我隻有一雙終夜長開的眼睛而已;潘嶽思子之詩,庾信傷心之賦,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覺得是無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懷四十歲的誌摩

眼睛一眨,誌摩去世,已經交五年了。在上海那一天陰晦的早晨的凶報,福煦路上遺宅裏的倉皇顛倒的情形,以及其後靈柩的迎來,吊奠的開始,屍骨的爭奪,和無理解的葬事的經營等情狀,都還在我的目前,仿佛是今天早晨或昨天的事情。誌摩落葬之後,我因為不願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見麵,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去墓前傾一杯酒,獻一朵花;但推想起來,墓木縱不可拱,總也已經宿草盈阡了吧?誌摩有靈,當能諒我這故意的疏懶!

綜誌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幾年不算外,自從中學入學起直到他的死後為止,我是他的命運的熱烈的同情旁觀者;當他死的時候,和許多朋友夾在一道,曾經含淚寫過一篇極簡略的短文,現在時間已經經過了五年,回想起來,覺得對他的餘情還有許多鬱蓄在我的胸中。僅僅一個空泛的友人,對他尚且如此,生前和他有更深的交誼的許多女友,傷感的程度自然可以不必說了,誌摩真是一個淘氣,討愛,能使你永久不會忘懷的頑皮孩子!

稱他作孩子,或者有人會說我賣老,其實我也不過是他的同年生,生日也許比他還後幾日,不過他所給我的卻是一個永也不會老去的新鮮活潑的孩兒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