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搖搖曾對我說過,火車穿過鎮子左山的黑夜就要來了。我看見車窗外的黑暗從大地上升起,初秋的天氣,要下雨的樣子,黑暗也顯得格外清涼。第一間房子和第一盞燈出現時,火車已經開始減速,隨後在鎮子的邊緣停了下來。我突然決定下車,手忙腳亂地把背包剛拎下車,火車就開了。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站,停車一分鍾。隻有我一個人下車,沒有人上車,簡陋的小車站空空蕩蕩。我走在落滿煤渣的水泥路上,一抬頭看到了左邊一座昏暗模糊的小山。這就是左山了。

“其實,左山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搖搖曾對我說。“山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在山頂能把平原看得清清楚楚。山後是一條快要被荒棄的運河,在白天還可以找到打漁的小船。如果在養蜂場旅館住下,出門就可以看到蜜蜂。”

那是八年前搖搖對我說的。現在我是一個人來到左山。我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走走停停,真的要下雨了,風從曠野上刮過來,越刮越大,撞到山上又拐回頭,就更大了。在灰暗的風裏搖晃的是山腳下稀落的房屋,燈光也在風裏搖擺。從一處牆基的拐角冒出來一個小個子男人,一臉慌張的笑迎上來。

“住店吧,”他有點氣喘,“天都黑了。”

“養蜂場旅館還在麼?”

“在,當然在。”小個子男人說,指著山腳下的房子中的某處。“那兒,就那兒。我就是旅館的老板。你住過?”

“聽說過。”

老板很高興,在前頭給我帶路。說話有點短舌頭,他說旅館是自家的,開了十幾年了,到過左山鎮的人都知道,價格便宜,服務又好,還安全。我隨著他走進一個院子,迎麵是一棟裝飾有點俗氣的二層小樓,很小,上下各有三四個房間。旁邊是兩間瓦房,老板直接把我領進瓦房。

“先洗洗吃晚飯,”他說,幫我把背包放在一張高腿凳子上。然後衝著冒出炊煙香味的隔壁房間喊,“來了一個,是個男的,多下兩碗麵條。”

一個女聲答應著:“來了!”卻從廚房裏鑽出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臉,抱著門框不敢進來,睜大兩眼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看得他害怕了又跑回廚房。

“我兒子,客生。”老板說,幫我潑了洗臉水。“我老婆瞎取的名字。真讓她說對了,見到客人就怕生。”

旅館裏隻有我一個客人。我和老板剛坐下,老板娘一路說著來了,端上了一大白瓷碗的手擀麵條。後麵跟著他們的兒子,謹慎地端著碗,站在門檻外邊不敢進來。

“進來呀,小家夥。”我向他招手。

老板娘的碗沒端結實,過早地落到了飯桌上,湯水濺到了我的襯衫上。她慌忙用毛巾給我揩,手有點抖,對不起,她說。她抬起頭,燈光下的臉十分秀氣,和身材一樣,恰倒好處的飽滿。我覺得有點眼熟,笑一下就說我自己來。

她在圍裙上搓著兩隻手看看老板,說:“那,我去端飯了。”到了門前接過兒子的碗放到桌上,離開房間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客生一直怕見生人,吃飯時老板娘叫了好幾次他才從門外進來。麵條吃得我很舒服,很久沒能吃上這麼有味道的手擀麵了。我一個勁兒地誇讚老板娘的手藝,老板娘不好意思,隻顧低頭吃飯。老板倒是很高興,不住地勸我多吃,坐了一天的車了。他說來旅館的外地人都喜歡老板娘的手擀麵,隻有客人來時她才做麵條。今天又做了麵條,可能有客人來了,果然我就來了。我對老板娘笑笑表示感謝,她看了我一眼就低下頭,一根一根地數著麵條吃。老板是個麵色蒼黃的小男人,一張瘦小的臉,鼻子底下生著兩撇小胡子。如果不是他一口一個我老婆我兒子叫著,我都沒法把他們倆看成一對夫妻。

吃過飯,老板安排我到樓下靠右邊的房間去住。老板娘說還是樓上靠右的房間好,站在窗戶邊上就能看到左山的一道坡,也安靜,看書什麼的方便。

“那間屋裏很久沒人住了,也沒有電視。”老板說。

“下午我剛收拾過。電視抱上去不就是了?”老板娘說。“你不想找個安靜的房間看書麼?”

“對,對。房間越安靜越好,能看到山坡就更好了。”

她竟然知道我喜歡在安靜的地方看書。我隨著老板娘上樓,樓梯裏昏暗,我們的影子在外麵燈光的映照下越發巨大,塞滿了整個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