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第二天又是上午十點左右醒來,後腦勺有點疼,精神倒是很好,神清氣爽。窗外又下雨了,劈劈啪啪的大雨點落到左山上,敲出了一個含混的左山的輪廓。我聽到老板娘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敲了兩下門她就推門進來了。

“昨天晚上沒喝醉吧?”她說,把一碗冒著熱氣蛋湯放到寫字台上。

“還好。老板怎麼樣?他喝了不少。”

“他呀,酒鬼一個,睡一覺什麼事都沒了。去他姐姐家了,說好了今天給他姐姐送藥的。你喝點蛋湯。”

“謝謝老板娘,先放著,餓了我再喝。”

“別叫我老板娘,叫我小艾,”她坐到了我的床上,神情立刻黯淡下來,眼裏又充滿了淚水。“八年前你就是叫我小艾的。你怎麼什麼都忘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聽你的聲音,我不會認錯的。不信你聽。”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廉價的小隨身聽,摁了一個鍵,我聽到了一片嘈雜的聲音。雨聲,床鋪聲,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地方,穿過風沙之後的聲音,落滿了塵土的陳舊之聲。

男聲說:“不要走,小艾。留下來不要走。小艾我喜歡你。唔,唔,不要走。”

女聲說:“別這樣,不行。我害怕,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別,唔,唔,我,我也喜歡你。”

接著一陣床鋪的嘈雜聲,女聲低聲地叫了一下,然後是床鋪和雨聲的底子上來回重複的男人和女人的壓抑的喘息聲。

那聲音舊了,殘缺了,聽起來總不飽滿,盡管男聲裏還存著類似生鐵一樣的質地,有點像我的,但說實話,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聲音。按老板娘的意思,那女聲是她,那時侯她叫小艾。但聲音顯然和現在有所區別,區別在哪,我也說不好。就像一件事眾口相傳之後,多少變了樣,變在哪,也說不清。可此刻,老板娘漲紅了臉,淚水經過鼻翼流到嘴裏。而我卻滿臉疑惑。

“這盤磁帶這些年我一直珍藏著,過幾天我就要聽聽這個聲音。這些年我不停地翻錄,防止它壞掉,聲音已經變化了不少,可我還是能聽出你來。就是這個聲音把我的一生都改變了,還給我留下了一個孩子。”老板娘幽幽地說,“可你還是不承認。我等了八年了,常常盯著停下的火車門看,希望你能從那些打開的某一門裏走下來。現在你來了,卻裝作是個陌生人。”

“這就是他當年偷偷錄下的磁帶?”

“是的。你和那女孩走後,我來到那個房間,想找到一點你留下的東西,就在床底發現了錄音機,取走了這盤磁帶。”

“不可能!”我大叫著,搶過隨身聽,“我要再聽一遍。”

我仔細地又聽了一次,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和剛才聽到的一樣,生鐵一樣的男人的聲音和老板娘的聲音,那時她叫小艾。男聲和她的聲音的所有者的激情四溢男女之事。此外是八年前的風聲雨聲床鋪聲。在錄音結尾時,突然出現了一個異聲,是我剛才所忽略的:混雜的聲音之外一道醒目的開門聲,然後是一個女聲叫了半截的“啊”,後半聲被捂在了嘴裏。那短促的半個聲音讓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有點像搖搖的聲音。我把磁帶倒回去重聽,又不像了。來來回回聽了五遍,還是不能肯定。可是,有幾個人驚恐地喊叫時發出的還能是自己正常的聲音。

我茫然地看著淚流滿麵的老板娘,她像一個小學生在等候老師的正確答案。我放下隨身聽,緩慢地抱住了她,錄音裏的多年前的一個顫抖的好身子。

她抱著我說:“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了!”

我們抱成一團。時光在這個雨天的上午緩慢地流逝。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如同在想像裏一般,在古樸的客房裏,我和一個名叫小艾的女孩身心凝結一處,我說著她的名字,呼吸此起彼伏,然後是陳舊的風聲雨聲一起湧來,床鋪歡騰。左山靜靜地矗立,河水在窗外流淌。突然,一聲清醒的開門聲,吱呀,一個人叫了起來:

“啊——”

我驚怵地回過頭,打開的門前站著旅館的老板,那個幹瘦的小個子男人,兩眼圓睜,嘴巴洞開,右手放在他的胡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