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發現 十三樓一五零九(留待)(1 / 3)

《十三樓一五零九》 文\留待

選自《當代小說》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留待:本名郭貴宗。一九七零年出生,山東省高唐縣人。一九八九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發表過長篇小說《聲·色》,及中、短篇小說多篇。現供職於某文學雜誌,居北京。

一個夏日的傍晚,在臨近下班的輕微騷動中,我突然接到王川的電話。

他聲音很激動,每個字的尾音都顫顫巍巍,好像隨時都會無力說出下一個字。他說,終於搞到了房子。房子,這兩個輕巧的字眼曾像兩塊巨石壓在胸口,讓我們喘不過氣來。如今聽來,像空中飄然而過的一朵浮雲,遙遠而虛無。他搞到了房子,跟我有什麼關係?王川說,希望我們重新開始。對他的提議,我隻能報以無聲冷笑。

見麵時間定在星期六上午,在立水橋旁一家叫“人間煙火”的餐廳。

之所以答應跟他見麵,因為想聽聽他如何解釋兩年前的不辭而別。被莫名拋棄的恨意,讓我牢牢記住了他。等我到了五十歲,對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或許可以輕鬆一笑。目前的我,每想到他,都會有一股掏心挖肝的痛。他在如海似洪的人群裏終於又冒了出來,一定要看看現在的他,對我將會是真正的解脫。

星期五晚上臨睡前,我對正靠在床頭看雜誌的男友說明天要加班。家裝設計師周末加班是家常便飯,業主們大都會趕在這時洽談裝修方案。男友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在周末的大街上東遊西蕩,今天他卻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真的嗎?我沒感到自己說話的口氣與以往有什麼不同,讓他一問,有些慌張,忙摘掉身上的浴巾,匆匆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加班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他嘩嘩翻動著雜誌,帶著一絲醋意:明天來的這個業主肯定不一般。我將浴巾朝他頭上扔去:你什麼意思?他從浴巾裏探出頭來,緊盯著我赤裸的豐滿身體,輕輕一笑:逗你玩呢,生什麼氣呀。說著,他的鼻翅快速翕動著,貪婪地吸嗅著我身上散發的香氣。

我的身體是在王川的精心撫摸下逐漸成熟起來的。想到那雙手在我身上輕緩地遊走,渾身依然麻酥酥地戰栗。那雙手纖巧、白嫩,好像不應該長在一個一米八二的男人身上,而應該屬於一個氣質高雅的女人。那雙手輕輕一揚,能夠將籃球準確地投進籃筐,引起觀戰者的高聲喝彩。那雙手靈活地彈奏著吉他,引領著一群男生在我們宿舍樓下整夜歌唱。那雙手還能寫出一行行讓人心跳的詩句,在校報上,在晚報副刊上,打動著愈來愈多的人。認識他時,我是一個瘦巴巴的大二女生,懵懵懂懂想象著將來。未來生活在我麵前是一大片濃重的霧氣,霧氣中布滿沼澤和陷阱。我常常做噩夢,夢到被一大團白霧所吞噬。直到牽住他的手,才告別惱人的夢魘。那雙手引領著我,走過了大學最後兩年多彩而愉快的時光。後來,又引領著我在一個暴雨如注的下午,踏上了來北京的列車。

我們下車時,雨剛停。被雨水衝洗過的北京,空氣裏彌漫著甜絲絲的味道。大片的法桐樹葉上,凝結著晶瑩的水滴,像掛滿散碎的珍珠。壁立的高樓撲麵而來,給人一種搖搖欲墜之感。奔馳的轎車往來穿梭,在路麵上攪起片片水霧。走在長安街上,我好像行走在一場夢裏。王川右手摟著我的肩膀,左手指著遠處鱗次櫛比的樓群,那片樓宇巍峨而朦朧,像海市蜃樓裏的幻影。王川說:我們的家在那裏。

這家名叫“人間煙火”的餐廳原來隻是一家小店,以快餐為主,顧客大都是匆忙趕城鐵的人。地麵上整日髒水橫流,布滿爛乎乎的餐巾紙和一次性筷子,氣味更是複雜得難以捉摸,若不是餓得夠嗆,沒人有勇氣踏進一步。隨著立水橋地區的日漸繁華,它擴大了門麵,深刻地裝修一番,搖身一變,竟然有了大酒店的味道。我形單影隻地在空蕩蕩大廳裏坐了一會兒,覺得渾身不適,因為那些閑散的服務員總是有意無意地注視我。看看表,正好十點。坐在這裏,隔窗可以看到我們原來的家,一五零九室。那座塔樓原來在這一帶鶴立雞群,如今已被更高的樓群搶了風頭,此時正埋在陽光的陰影裏。那一扇扇玲瓏的窗戶,好像無數麵暗淡的鏡子,映出淩亂、匆忙的世界。

我們隨著房東看房時,王川在電梯裏見按鍵上沒有十三、十四,十二之後直接就是十五,笑道:開發商還挺迷信。房東說:隻能說他們挺聰明,如果十三層就叫十三層,反正我不會買。房東是個背微駝的中年人,我們叫他李叔。他麵色蠟黃,瘦得皮包骨,好像營養不良,又像有什麼難治的病根兒。聊起來才知道,是被女兒氣得大病了一場,剛從醫院出來沒幾天。他這套房子,裝修好準備給女兒結婚用的。沒想到那個叫莉莉的女兒根本不管父親怎麼想,跟一個四川人私奔去了深圳。李叔對私奔倒沒什麼惡感,關鍵是跟莉莉私奔的那個人讓他很生氣。他操著濃重的河北口音歎道:她怎麼能跟個外地人呢?

叛逆的莉莉成全了我們,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這套一居室的房子相當精致,以我學家裝設計的專業眼光來看,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反倒給了我很多有關裝修方案的啟示。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床墊和沙發上的塑料布都還沒有拆,衣櫃裏散發著新鮮油漆的味道。落地陽台很寬闊,王川站在窗前,看著遠處建築工地上成排的塔吊,說:李叔怎麼不給買個搖椅呢?我笑道:你拿李叔當你爹了。我正包著頭巾清掃著屋裏的灰塵。這屋子乍看上去挺幹淨,其實到處都是灰,隨便碰到哪裏,便會留下一塊清晰的手印。王川見我打掃得太仔細,說:差不多就行了,還真拿這兒當家了,留著你的力氣,將來打掃自己房子用吧。

我在一家裝飾公司找到了一份設計師的工作。每次跟業主商討裝修方案,都當成是為將來裝修自己的房子做準備。因為想著自己的房子,所有的設計我都很精心,力圖使角角落落都溫馨起來。我的態度在業主中贏得了良好口碑,紛紛慕名而來,我實在忙不開,他們寧肯排號等著,有個別心急的業主,竟然偷偷給我塞紅包。我的收入不錯,隻是下班很晚,王川成了我的專職保鏢,每天都提前在公司樓下等我。半夜時分,馬路上相當冷清,隻有幾輛等客的“黑車”裏有煙頭明明暗暗地閃動。王川孤獨地坐在馬路邊,身影掩在冬青叢裏,沉默地注視著我那間辦公室的窗口。

他工作找得很不順,大學裏學的中文,裝了一肚子浪漫,輪到謀生時,卻發現那些原來被稱為才華的東西一點用處都沒有。曾在兩家公司上過班,都是還沒過試用期,便被幾百塊錢給打發回來了。他沒興趣更沒信心再到第三家單位試一試。有天晚上,他竟然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他扭頭看著緊貼在窗玻璃上的夜色,玻璃上映出那張絕望的臉。夜色洶湧,似乎要裹挾著他的絕望破窗而入。我剛領了工資,工資和提成之外,老板又賞了五百塊錢。把錢交到他手上,本指望誇我幾句。他卻將錢隨意扔在床上,鈔票散亂地躺在那裏,像一堆花紙。我忙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安慰道:我不認為你來北京僅是為了找份工作。他回過頭,茫然地看著我,猛地將我緊摟在懷裏,頭俯在我肩上,過了好久,哽咽道:謝謝你。

次日淩晨,我醒來時,他正佇立在窗前,眺望著東方那片由灰白漸漸變紅的天,一聽到我起床的聲音,急速轉過頭來。他的眼睛通紅,炯炯地盯著我,臉上帶著一層詭秘的笑意。我很久沒有見過他這種笑了。這是他對事情胸有成竹之後要逗我開心時的慣有表情,我知道此時任我怎麼問他都不會說,直到我被好奇心鼓動得心火上升,要惱未惱時,他才會適時地告訴我。這是我們之間約定俗成的套路,盡管套路有點濫,但每次他都會帶給我不同的驚喜。這回他還沒輪到我開口,便急不可待地說:老婆,我要寫一本書。

我們過上了平靜而舒適的生活。在一五零九室,他開始放飛注定夭折的夢想。

房價出人意料地進入了飛漲時期,我每天都在業主臉上看到撿了大便宜似的欣喜與得意,我的心有些酸澀和淒涼,因為離自己的房子愈來愈遠。我沒有將淒涼之感傳達給王川,他正處於忘我狀態,目光變得愈發深邃,帶著一股近乎瘋狂的狠勁兒,眼睛的每一次眨動,我幾乎都能聽到眼皮碰撞的聲音。清晨,他那雙在鍵盤上敲打了半夜的手會將我弄醒,原來輕緩而溫柔的抒情式動作變得粗暴而急切,這一微妙的變化,給了我全新的感覺,我在蒙矓的狂醉中,一次又一次進入高潮。我去上班時,他已酣然入睡,看著他像孩子一樣放肆的睡態,一股蜜意在心頭湧動。我俯身吻他一下,出門的腳步堅定了許多。

我不再奢望自己的房子,隻要守著他,就足夠了,他目前還是個孩子,我會等他慢慢長大。

讓我擔心的是房租,這棟樓上的租金已經翻了一倍。盡管一五零九還維持在承租時的價格,但隨時都可能漲價。如果房租漲一倍,我們的生活費連一千塊錢都沒有了。每次王川去交房租,我都提心吊膽。讓我欣慰的是王川跟李叔投了緣,即使不交房租,也隔三差五地去,像是在北京新認了一門親戚。他去時買點水果或保健品,有一次還買了一本自我心理調節的書,說是可以幫助李叔從女兒私奔的陰影裏盡快走出來。李叔也不會讓王川空手而回,有時回贈一捆蔥,有時回贈幾頭蒜,有一次,王川居然拎回了一籠包子,說是李叔專門讓他帶給我的。吃著李叔的包子,聽王川隨意說起李叔的家務事,就像說自己的事一樣頭頭是道,我忽然覺得他對房租的瘋漲並非毫無感覺。心念及此,包子立時變得像石子一般難以下咽了。

那天晚上風雨交加,閃電牽引著悶雷一串串在天空炸響,間或還有冰雹打在窗玻璃上。王川安靜地坐在電腦桌前,那雙讓我著迷的手開始舒緩有致地敲打鍵盤。我縮在被子裏,看著他的背影,安然睡去。睡夢中忽然被一陣焦躁的腳步聲驚醒。睜開惺忪的眼睛,見王川正在狹小的屋子裏轉著圈來回走動,像一匹關在鐵籠裏的惡狼。我懵懂地看著他,以為寫作遇到了障礙。他忽然在床邊停下腳步,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我微閉著眼睛,靜聽著電話的去向。電話一通,傳出了李嬸的聲音,那聲音因為焦急顯得尤其嘹亮。李叔犯病了,正準備去醫院。我詫異地張大了嘴巴。王川拉著我一起去醫院,在冷清的電梯裏,我疑惑地問:你怎麼跟李叔靈犀相通呢?不會是他偶然流落在外的一個兒子吧?王川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把我媽看成什麼人了。

盡管王川和李叔像一家人似的,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難以預料地來了。

那個周六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樣按時醒來,窗簾上僅有一點稀薄的明亮,我的手習慣地朝右側一摸,本應觸到王川的身體,手卻搭了個空。我急忙坐起身,發現他的被子並沒有展開,電腦前也沒有他的身影,我忽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驚恐地叫著他的名字。這時,聽到門鎖在轉動,聲音很輕,好像生怕吵醒室內的人。我的頭發立了起來,大瞪著眼睛緊盯著房門。房門輕輕地打開了,王川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我怒喝道:你幹嗎去了?王川嚇了一跳:你醒了。他朝床邊走來,兩隻手上提滿了方便袋子。我從床上跳起來撲進他的懷裏,他平舉著兩手掙紮著:慢點,等我把菜放進廚房。我纏在他的身上,心還在咚咚地跳著,氣急敗壞地撕扯他的衣服,他手中的袋子紛紛散落在地。

直到窗簾已經被陽光浸透,上麵的翠竹栩栩如生,我才再次醒來,從枕邊摸到發卡,將長發隨意地一挽,吻了一下熟睡的王川,起身去了廚房。今天難得不加班,我要好好犒勞他一下。他一個人在家,一直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兩腮都陷了進去,我似乎忽略了他的寫作也是一件體力活。為此,我很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