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評論:輕盈的負重(盧燕娟)(1 / 1)

輕盈地負重 文\盧燕娟

寧肯短篇新作《我在海邊等一本書》代表了先鋒小說在當下日益邊緣化的處境中所嚐試的堅持、反思和探索。

和寧肯此前的很多作品相似,《我在海邊等一本書》仍散發著濃鬱的先鋒氣質:不追求故事情節的跌宕、結構的完整,甚至不刻畫鮮明的人物,語言輕盈優雅又撲朔迷離。不僅如此,小說還賦予敘事主人公一個被常人理解為“病態”的非同尋常的透視視角,通過這個視角,小說呈現出一個在虛構和現實之間遊動的文本世界。這一切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一麵不自覺沉浸於小說從語言風格到敘述氣質的優雅輕盈,一麵又感覺到文本強大的拒斥力。整個文本像一幕美麗的紗簾,隨著作者的筆鋒輕盈而優雅的飄蕩,隻偶然掠起一角,看到幾個美麗的瞬間,或憂傷,或浪漫,或沉痛,或釋然,而最終歸於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然而,所謂“難以言說”,在這篇小說中隻是作家以先鋒的經典形式,人為地製造了言說的障礙,並非真的不可言說。正是這一點,體現出了作家今天在堅持先鋒小說審美形式的同時,對先鋒小說承載曆史重量可能性的探索。那些或憂傷或浪漫,或沉痛或釋然的感覺,在短短一篇小說中看似隨意紛湧而來,其實仔細品味,乃作家深沉的情懷存焉。如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意大利女作家奧卡約娃宣布將撕成一頁一頁之後拋入大海的書。如果說,書意味著記錄和言說,那麼,將一本完整的書分成一頁一頁,再將每一頁拋入大海,或許就意味著對記錄和言說的分割碾碎,進而讓大海將其淹沒。而奧卡約娃卻又宣布,對這些破碎的、拋入大海的記錄和言說,她又將精心地在每一頁上套上塑料封皮。奧卡約娃的宣言由此構成小說中最有張力的意象:割裂、淹沒而又精心存留;揮灑、拋棄而又期待全世界的聆聽。

正是如此矛盾的意象貫穿小說,提示讀者,是什麼如此複雜,以致難以完整地言說?是什麼如此深重,以致不敢存留卻又難以淹沒?大海在小說中意味著蕩滌也意味著沉澱,有一些東西試圖在海浪中洗刷,而有一些東西則必將在海浪中深埋——深埋是永不失落的珍藏。意會到此,奧卡約娃的故事與另外兩位意大利作家的故事就在小說中找到了交集。

奧卡約娃父輩在二戰中的逃亡者身份,奧卡約娃自己在戰後所經曆的“東歐式逃亡”,雖是一語帶過,卻通過小說對其將要完成的書的反複提及,使人宛如見到這些曆史創傷已鐫滿她筆下的每一張書頁,當這些書頁在她的敘述中穿上塑料封皮,漂洋過海隨波逐流於全世界之時,人類便經曆著麵對共同曆史創傷的矛盾:遺忘還是銘記?蕩滌還是深埋?而兩位意大利作家,家族世仇乃結於一段沉重的曆史,不僅是“你的祖父殺了我的祖父”,更是“站在墨索裏尼身邊”的旅長殺了“反抗組織”的旅長。就算今天,無論對任何一方來說,曆史縱然已有公論,而沉澱在人心裏的傷痛卻仍然複雜糾結,纏綿深沉。

作家最終在小說中創造了一個騎著自行車從海上而來的老郵差,送來了奧卡約娃的書。不僅如此,甚至還創造了一個浪漫到惡俗的漂流瓶,帶來了書的封麵——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結局,整本的書,並且還有封麵。這個浪漫而美麗的情節縱是虛構的,也幾乎讓所有人鬆一口氣而又悵然若失:曆史的和解就那麼輕易地在文本中從天而降?然而,這本終於等到的書,帶來的卻不是圓滿和釋然,而是深深的失望。“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等的書”。然後,作家突然從迷離恍惚的美麗等待中回到了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世界:朋友死了,房價漲了,前女友來收房趕人,結束了這場“我在海邊等一本書”的夢。

在最後這圓滿和失望、夢幻和現實的跌宕起伏中,作家最終完成了對讀者的一次拋擲:那些看似圓滿而美好的背後,仍然是無盡的等待,曆史何時如人所願?

這篇小說,正是在保留了先鋒小說高度的語言和形式審美價值的同時,注入作家對人類曆史和現實處境的深沉思考。因而使其在形式美感之外,從文本內容本身體現出對曆史深度和現實力度的追求傾向。這是一次以輕盈的姿態對小說負重可能性的嚐試。

[ 作者係青年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