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 文\範小青
選自《上海文學》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範小青:女,1955年生於蘇州。迄今已發表作品900餘萬字,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中篇小說《顧氏傳人》等。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
早晨起來天氣陰沉沉的,出門的時候,老婆說,你不帶把傘,看上去要下雨了。於季飛蠻有把握地說,不會下雨,天氣預報不下雨。他很信任現在的天氣預報。過去大家都管天氣預報叫天氣亂報,但現在確實不一樣了,天氣預報的準確度非常高,有時候準得叫人難以置信。
這不,一出門,迎麵就看到雲開日出了。
於季飛是個凡事預則立的人,他很在意事物的確定性,比如對於天氣,天冷天熱,天晴天雨,他都願意早些了解清楚,好有所防備。天長日久,養成了了解天氣情況的習慣。開始還隻是跟在電視新聞節目之後看一看,後來又聽廣播,開車上下班,一上車就會打開廣播,知道哪個台什麼時候報天氣,報紙來了,他還要順便再看一下報紙上的天氣預報,哪怕昨晚已經看過電視,今早也已經聽過廣播,他還是會再看一眼報紙。漸漸地,感覺現在的天氣預報,已經滲透到人們生活的角角落落,幾乎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都跟空氣差不多了。除了以上這些渠道可以了解天氣,還可以撥打121電話詢問,還有手機短信、上網查詢等等,條條大路通羅馬,現代人的生活,真是方便快捷。
於季飛經常出差,每次出門前,他都到網上去查天氣。網絡是什麼?網絡就是無限大,網絡就是無限多,網絡就是無限瘋狂,你想要什麼它都能告訴你,你要到什麼地方出差,什麼地方的天氣就擺在你麵前。
這會兒他又接到出差任務了,要到四川資陽去,他想查一下當地的天氣預報,可不知怎麼一上網就掉線。打電話問行政管理,管理說,路由器老化了。問為什麼不換新的,說領導沒有發話。於季飛就掛了電話。
坐他對麵的同事王紅萊說,我今天不掉線,你到我這兒來查吧。於季飛就到王紅萊的電腦上查天氣預報。他們兩個搭檔工作好多年了,坐麵對麵的辦公桌,一個負責外聯,一個管內勤,兩個人工作最大的不同就是於季飛經常出差,而王紅萊從來不出差。
王紅萊正好有事要走開,於季飛開玩笑說,你也不守著,不怕我偷看你的隱私。王紅萊笑道,你愛看就看罷。走開了。
於季飛才不要看王紅萊的隱私,兩個人麵對麵坐了多年,且又是同一小區的鄰居,熟得跟自家人也差不多,早已經沒了這種興趣。再說了,於季飛還是王紅萊的電腦老師。一開始王紅萊很拒絕電腦,但是大勢所迫,工作所需,不可能不用,都是於季飛教的她。但是她本質上還是拒絕,凡是工作需要的,她都學得會,不是工作需要的,怎麼教她都不進腦子,或者今天明明已經記住了,明天來上班,又忘得一幹二淨。用現在流行的話說,這叫做選擇性遺忘。於季飛對自己這個學生很不滿意。王紅萊卻說,可以了,我們這種人,到這樣的程度算不錯了。她說“我們這種人”,算是哪一種人呢?
王紅萊走後,於季飛打開天氣預報的網頁,正要搜索四川資陽這個地名,無意中發現網頁的左側,有一排長長的地名,這是電腦自動記錄的“您近期關注過的城市天氣”,於季飛心裏忽地一奇,心想,王紅萊從來不出門的,她關注這許多城市的天氣幹什麼呢?比如她查過西安和延安,那條線路於季飛走過,那是一條經典的陝西旅遊線路,不下一個星期是走不下來的,可是王紅萊什麼時候離開過辦公室七天以上呢。思想就信馬由韁起來。等再收回來時,心裏就不太自在,明明不想窺視別人的秘密,可又控製不了自己的思維,偏偏要往那上麵想,還要往那上麵細細地分析,這王紅萊到底怎麼回事呢?既然先前沒有出過門,那麼很可能還沒成行,或許這是在作打算吧,國慶長假快要到了,也許王紅萊正計劃長假出行呢。
就將心思放下了。
長假過後上班,王紅萊一直沒有說出去旅遊的事情,於季飛等了兩天,終於忍不住問了,還裝出不經意的樣子,說,去哪裏了?王紅萊沒有反應過來,反問說,什麼去哪兒了?於季飛說,國慶長假唄,你們出去旅遊了吧?王紅萊奇怪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從來不出門的。於季飛不怎麼相信,又說,這個長假也沒去?王紅萊說,沒有呀。於季飛說,沒有去西安和延安?王紅萊笑了起來,說,還西安呢,還延安呢,你哪來的這種念頭,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天天做家務,一年到頭的家務,越做越多,做不完。於季飛拖長了聲音說,真的嗎,不會吧。王紅萊不由看了他一眼,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很正常啊,我不是長年如此的麼,單位搞內勤,家裏也搞內勤,就是這個命罷。她的話匣子讓於季飛給打開了,就“命怎麼怎麼”這個話題發了一大堆牢騷。
於季飛覺得王紅萊有點反常,平時她不怎麼發牢騷,碰到鬱悶的事,最多歎息一聲,也就算了。這次他問了一句旅遊的事情,引來她這樣的長篇大論,算不算是心虛的表現呢?
又覺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趕緊想,算了,算了,隨她去沒去,隨她去哪裏,不管她了。
過了一天在小區裏碰到王紅萊的老公,又忍不住了,先打個哈哈,然後說,長假裏也沒見你們的影子,出門去了吧,玩得開心吧?王紅萊老公說,哪有,小孩快中考了,哪裏敢出去把心玩野了。
於季飛判斷失誤,自己圓過來想,也許他們原來有計劃,後來考慮不要影響孩子考試所以放棄了。
但是心裏的東西還在,還沒有放下,不僅沒有放下,還漸漸地濃重了起來。因為在“您近期關注過的城市天氣”那裏,除了西安和延安,下麵還有一長串的地名,當時他沒來得及看,更沒來得及記住,那些模糊的地名現在像一個個長了毛的疑團撓得他心裏癢癢的,他又借故掉線到王紅萊那兒去看了一下,地方還真不少呢。
過了一陣,他自己又出了一趟差,回來後就試探王紅萊說,咦,我昨天在王市,好像看見你了。王紅萊說,怎麼可能,我上班呢。於季飛又想,會不會王紅萊老公要出差,她是替老公查的天氣?於是又說,跟你開玩笑的,不是看到你,是看到你老公了。話一出口,忽然就冒出一點冷汗,如果王紅萊並不是替老公查的天氣,而她的老公出差又沒有告訴她,那豈不是出狀況了,他無中生有這麼一說,豈不是有意在挑撥人家的夫妻關係,趕緊收回來,說,還是跟你開玩笑的,沒看見你老公。心裏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