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孟樸先生作故的時候,《東南日報》的記者黃萍蓀先生,曾來訪問過我,已經將先生的身世,約略講過一遍了;後來看見邵洵美先生在《人言》上,鄭君平先生在《新小說》上,各做過一篇關於曾先生的文字;現在在林語堂、陶亢德兩先生合編的《宇宙風》上,並且還登載了哲嗣虛白先生自己編撰的一部很詳盡的孟樸先生的年譜,要想知道曾先生的一生經過,和著作學問以及任事履曆的人,但須去翻讀第二三四期的《宇宙風》就對,這裏我隻想寫一點先生和我個人的交誼。
當我遷上杭州來住之先,因為時勢與環境的關係,不得不在洋場的上海寄寓,前後計算起來,自民國十五年年底起,一直到二十一年春天止,一共也整整住上了七八年的光景。這一段時間,是中國新書出版業的黃金時代;上海的新書店開得特別的多,而一般愛文學,寫稿子的人,也會聚在上海的租界上。本來是商業中心的這一角海港,居然變成了中國新文化的中心地。
洵美他們的金屋書店,開幕了不久,後來又聽見說,曾先生父子,也拉集了幾多股子,開起真美善書店來了;我當時因為在生病,所以他們開幕的時候請客,終於沒有去成。那時候洵美的老家,還在金屋書店對門的花園裏;我們空下來,要想找幾個人談談天,隻須上洵美的書齋去就對,因為他那裏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在洵美他們的座上,我方才認識了圍繞在老曾先生左右的一群少壯文學者,像傅彥長、張若穀諸先生。從他們的口裏,我於聽到了些曾先生的日常起居,與他的老而益壯的從事創作精神之餘,還接到了一個口頭招請,說曾老先生也很想和我談談,教我有空,務必上他家裏去走走。這時候,他住在法界的馬斯南路,我住在靜安寺的近旁,心裏雖則也時常在向往,但終因懶惰不過,容易發不起上法界去的心,所以當真美善開後的一年之中,還沒有和他見一麵的緣分。
後來,書業衰落了,金屋書店因蝕本而關了門。真美善也岌岌乎有不可終日之勢,曾老先生把家遷移了,遷住到了離我的寓舍不遠的靜安寺路猶太花園對麵的一處鬆壽裏中。
記得是一天初冬的晚上,天氣很寒冷,洵美他們在我們家裏吃飯。吃過飯後,沒地方去走,洵美就提出了去看曾先生的建議。上了洵美的車一拐彎,不到三分鍾的時光,就到了曾先生的住宅了,他們還正在那裏吃晚飯。
孟樸先生的風度,實在清麗得可愛;雖則年齡和我相差二十多歲,雖則嘴上的一排胡子也有點灰了,但談話的精神的矍鑠,目光神采的奐奕,軀幹的高而不曲,真令我這一個未老先衰的中年小子,感到了滿麵的羞慚。先生的體格,原是清臒的,那時候據說還在害胃病,但是他的那一種豐采,卻毫沒有一點病後的衰容。
我們有時躺著,有時坐起,一麵談,一麵也抽煙,吃水果,喝釅茶。從法國浪漫主義各作家談起,談到了《孽海花》的本事,談到了先生少年時候的放浪的經曆,談到了陳季同將軍,談到了錢蒙叟與楊愛的身世以及虞山的紅豆樹;更談到了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和個人的享樂的程度與限界。先生的那一種常熟口音的普通話,那一種流水似的語調,那一種對於無論哪一件事情的豐富的知識與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我們在那一天晚上,簡直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窗外的寒風,忘記了各人還想去幹的事情,一直坐下來坐到了夜半,才茲走下他的那一間廂樓,走上了回家的歸路。